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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园道古明 · 张岱

快园道古 明 张岱

快园道古小序

张子僦居快园,暑月日晡,乘凉石桥,与儿辈放言,多及先世旧事,命儿辈退即书之,岁久成帙。因为分门,凡二十类,总名之曰《快园道古》。盖老人喃喃喜谈往事,如陶石粱先生所记《喃喃录》者,无非盛德之事与盛德之言,绝不及嘻笑怒骂,殊觉厌人。后生小子见者如端冕而听古乐,则惟恐卧去。若予所道者,非坚人之志节则不道,非长人之学问则不道,非发人之聪明则不道,非益人之神智则不道,非动人之鉴戒则不道,非广人之识见则不道。入理既精,仍通嘻笑;谈言徽中,不禁诙谐。余与石粱先生出口虽异,其存心则未始不同也。

世间极正经极庄严之事无过忠孝二者,而东方曼倩偏以滑稽进谏,老莱子偏以戏彩承欢。在君亲之侧尚不虚谐谑,而况不在君亲之侧乎?则是世之听庄严法语而过耳即厌者,孰若其听诙谐谑笑而刺心不忘?余盖欲于诙谐谑笑之中窃取其庄言法语之意,而使后生小子听之者之忘倦也。故饴一也,伯夷见之谓可以养老,盗跖见之谓可以沃户枢。二三子听余言而能善用之,则黄叶止啼,未必非小儿之良药矣。

岁乙未九月哉生明日,陶庵老人书于龙出之渴旦庐。

快园道古序

说部书之盛,其在明世乎?当时前后七子互相标榜,靡其风者,人人以秦汉自命。虽在贤达,播染既久,其有出人一头者,不倾其所积不止。一篇既出,众口交谀,积谀不疑,梨枣遂伙。陶氏之《续说郛》,沈氏之《纪录汇编》,曹氏之《明世学山》,其渊薮也。然而千兔之毫,曾无一麟之角,荒忽鄙俚,弥望皆是。而何氏之《语林》,李氏之《明世说》,独见赏于曲园俞氏,谓可与刘义庆《世说》、王谠《唐语林》、孔平仲《续世说》汇为一编,以成小说家之巨观。如曲园言,吾乡陶庵先生是编,亦其选已。

先生本世家子,年五十遭国变,杜门谢朋好,著书等身。其《石匮藏书》、《越人三不朽图赞》、《西湖梦寻》、《陶庵梦忆》诸作,俱脍人口。是编门目一仿《世说》,而于乡邦黎献,搜罗潜曜,十居三四。虽不及《梦忆》、《梦寻》之隽雅,然以此肩随何李,亦为可观。嗟夫!昔之君子,所以疲耗心力于言语文字之间者,盖以己之所得,假托于笔研,使受而读之者,各可因其事理之相近,有所考见,而措之于行。若夫阴凝阳战,玄黄未剖,尺雾之隐,危同朝露,其亦善刀而藏可矣。乃复孴拾丛残,孜孜不倦,如先生者,其亦黍离麦秀之寄乎?岂凡为说部家比也!

题曰『快园』,园本御史大夫五云韩公别业,后归韩婿诸氏,明末又归陶庵,盖即锦鳞桥之韩衙池。此又留心桑梓者所不可不知已。

光绪戊申(一九〇八年)会稽后学董金鉴。

卷一 盛德部

卷二 学问部

卷三 经济部

卷四 言语部

卷五 夙慧部

卷六机变部缺

卷七志节部缺

卷八识见部缺

卷九品藻部缺

卷十任诞部缺

卷十一偶隽部缺

卷十二 小慧部

卷十三 隐逸部

卷十四 戏谑部

卷十五 笑谈部

卷十六志怪部缺

卷十七鬼神部缺

卷十八纰漏部缺

卷十九诡谲部缺

卷二十博物部缺

快园道古卷之一盛德部

陶庵曰:冯子犹集古今笑,以德行为迂腐,遂将献章求嗣、周木问安,皆以一笑抹之。则古之二十四孝,泣竹扇枕,何事不是儿戏,而至今称为绝德耶?《论语》记『乡人傩,孔子朝服立于阼阶』。圣人遇极儿戏之事,必存一分正经,用以持世。乃敢以极正经之事而概视为儿戏也哉?集盛德第一。

刘文成曾祖濠,为宋翰林掌书,每阴雨积雪,踞高阜望其突,无烟者赈之。宋亡,林融为宋起义,元使使簿录融,株连尽其里。濠盛治牛酒,延使者其家,醉之,胠其箧,私记其渠率二百人,而自火其室。使者走,火失录。濠佯为使者游核,第以所记二百人上,而里人所全者以千计。

吴尚书琳家居,太祖遣使察之。使者至公舍,旁见一人,坐小杌,拔秧布田,貌甚端谨。问曰:『此间有吴尚书者,家何在?』公敛手对曰:『琳是也。』使者还,白状。召入为冢宰。

冢宰陈恭介致政归,夫人遣舍人儿迓于西湖,索绹盖数百。恭介讶问故,对曰:『夫人言,杌陧数椽,何恃不为暑雨计?』闻者嗟叹。

张少参继孟,年未五十致仕,家徒四壁,居旁建茅屋三楹,扁曰一笑亭,日觞咏其中。客至,第肃至阶,送亦不出门。即朝贵往访,止折简相答。间留客,不过脱粟饭,或出蔬果杯酒,三五巡即止。凡造门者,得公一饭,深以为荣。

黄副使卷,盛年归里。家去城一二十里,经岁不一至。至则市童见敝舆群指曰:『黄公来矣!』居常好客,客在座,徐起临庖,服犊鼻衣,治具无兼味,毕乃盥手,更衣出,率以为常。常借农具于邻,其人欲舁送之,力辞,自肩至田。

王新建封拜,见父执,事之甚谨。冬节拜牌,新建貂蝉乘马,从者言韩尚书在后,新建亟下马立道左。韩至,不下舆,第拱手,曰:『伯安行矣,予先往。』新建拱立,俟其过,乃上马。时人两贤之。

罗春坊洪先大魁天下,官修撰,侍其父宪副双泉公于家。客至,令衣冠行酒,拂席授几,如命从事。公欣然服役。

太祖筑泗州陵寝,中多杂冢,有司请徙之,太祖曰:『此皆我家旧邻舍,祭时可人予一分面。春秋仍许其出入祭扫。』

锺山孝陵成,门外有吴大帝冢,工部请择地别徙,太祖曰:『孙权亦是好汉子,留他守门。』

南京宫殿成,太祖与高后往视,见轮奂嵯峨,辄叹曰:『胡做乱做,做出如许事业!』仰视,见有画工在上,自悔失言,呼下欲除之。高后示画工以意,自摸其耳,画工遂假作耳聋,屡呼不应。太祖使人摘下,问是耳聋,遂赦之。

太祖常怒宋濂,使人即其家诛之。高皇后是日茹素,上问故,后曰:『闻今日诛宋先生,妾不能救,聊为持斋,以资其冥福耳。』上悟,即驰驿赦之。

萧山何兢父舜宾,以御史谪戍,赦归,忤县令邹鲁。诡言赦无验,械送戍所,属解人掩杀于昌国寺。捕兢,兢窜奔父友王鼎家。伺鲁迁官,兢募死士,伏钱唐沙上,击鲁垂毙,矐其目,弃道旁,仇民以粪涂其口得活。兢诣廉访自首,廉访语稍阿鲁,兢啮臂肉喷入公座,廉访不能断。上闻,遣官即讯,坐鲁死,兢比唐梁悦例,戍福宁。正德改元,赦还。

朱太守明和,事亲极孝,自县令至知府,皆奉其封公以往。凡坐堂,于堂后设一帘,每事必告而后行。岁时燕会,必于堂上设筵,封公上坐,自隅坐侍饮,极声伎之奉。常自言曰:『朱瑞凤可为荣亲极矣!』郡中缙绅有设席者,必着人问曰:『有封公帖否?』无封公帖,则不赴。

朱明和待兄弟极友爱。作县时,出谒司道,其弟得狱中重囚贿,悉纵之,狱吏仓皇走白,屡言之不应,狱吏长跽曰:『纵囚,大事也,有碍主人官守,何置之不问?』明和笑曰:『蠢才,衙内相公放去,决不是白白放去,你急他怎也?』

朱明和在仕途,其族人有假其书牍当道关说者,事露,家人请治之,明和曰:『朱瑞凤乡会报至,我族人皆欣欣有喜色,却是为何?』

先文恭少年读书龙光楼,有秘室,为太仆公私藏。凡亲戚臧获盗取货物者,进出其前,文恭埋头读书,都如不见。

先文恭试礼部,出罗文懿门,发榜日,挟门生刺往候,文懿笑曰:『我与若结发友也,奈何以一日遂废半生?』固辞不受。文恭熟视良久,曰:『诚哉言也!然非罗康洲不肯,非我张阳和不敢。』遂坐上座。

朱文懿当国,有江右房师子以贡入廷试,文懿知之往拜。房师子造宅回拜,百结鹑衣,自挟一刺。文懿款之书斋,欲属选司授一美缺,言之不应。夜冷加暖耳,强而后受。次日以暖耳进门上,不辞而归。文懿去位,方出就选。

陶恭惠以八座家居,一敝袴十年不易,补缀无完幅。朱少师衡岳里居,侍养封公,客至,常身自行酒,毫不介意。

席应珍髫年即辞家学老氏,孝于母。母死之后,祀享必恸哭。或谓:『亲爱既割,何必若此?』应珍曰:『吾法当割爱入道,然世间岂有不孝神仙?』

薛文清与王振同乡,振荐之起用,不肯赴振谢。振怒,中以危法,当刑。门人皆奔走哭,文清神色自若。振有老仆,伏灶下抱薪而哭,振怪问之,仆曰:『闻今日薛夫子将刑,故哭也。』振感悟,遂得释。

苏人范从文,文正公的裔也,洪武中为御史,忤旨,下狱论死。上阅狱案,见其姓名籍贯,遽呼问曰:『若非范文正后乎?』对曰:『臣仲淹十一世孙也。』上命取帛五方,御书『先天下之懮而懮,后天下之乐而乐』二语赐之,谕曰:『免汝五次死。』人称上怜才,而叹文正遗泽之远也。

杨铁崖避地松江,有一贵游子弟破产流落,数踵先生门。一日,竟持先生所购倪云林一画去。左右欲发之,先生曰:『吾哀其困,使往见一达官,以书画为介耳,非盗也。』竟置不言。

杨尚书翥,有厚德。居京师,乘一驴,邻翁老而得子,闻驴鸣辄惊,公遂鬻驴徒行。天久雨,邻垣穴潴水其宅,家人欲与竞,公曰:『晴日多,雨日少。』后复侵越其址,公作诗曰:『普天之下皆王土,再过些儿也不妨。』金水桥成,诏简有德者试涉,廷臣首推公焉。

杨二山至孝,为吏部侍郎,朝参毕,辄闭户谢客,终日侍母侧。盥漱卮盂、搔摩扶掖,必躬任之。春时为村妆,负太夫人迤逦行花丛中,婆娑香荫,供取娱悦。

文征仲书画盛行,有以赝笔就正者,必曰『真迹』。有人问其故,曰:『卖画求售,是必贫子。我一言阻之,举家受困矣。』

陆师道师事文衡山,人谓:『陆公已贵,胡折节乃尔?』公曰:『文先生以艺藏道,无适非师。』奉之益笃。

洪武初,有孝子王渐,作《孝经义》五十卷。凡乡里有斗讼之事,渐即诣门高声诵义一卷,情即解释。后有病者亦请诵书。

刘祭酒弟琎,方轨正直。祭酒常夜呼与语,琎必下床着衣立,然后应。祭酒怪其久不答,琎曰:『向束带未完。』

家始祖松庵公,与某人同开药铺。先生四子,而是人乏嗣,欲求公为种一子。一日,留公于其家,酒醉之,扶入内寝,命其妻侍寝。公酒醒,见其妻,大惊,起,其妻挽住道其故。公曰:『不难,呼若家长来,吾有话说。』其妻走觅其夫,公逸出。次日语其夫曰:『汝无子皆因斫丧之故,今后伴我宿,候内人经期过,则放汝入内。』如公言,后果得一子。公后病革时,梦神人告之曰:『汝有阴德,与你子孙纱帽一船。』

孔寺丞坦率宏恕,于物无争。所居园圃近水,有盗夜涉,盗其蔬果,寺丞曰:『晦夜涉水,恐有沦溺。』即为造桥。盗惭不复渡。

姚苏州善下车,访知处士王宾,命驾往见之。及门,宾望见驺从,趋告姚曰:『恐惊老母,乞损驺侍。』善至里门下车,徒步自入,教人毋从。

董进士损斋以差过岳州,刘忠宣宅懮在里,损斋造谒。忠宣留之饭,饭麦糈,馔惟糟虾,无他具。损斋感省,终身砥砺清节。

太宰屠襄惠公,度量宽厚。里有柴姓者,假称屠公子,沿途骚扰,人以闻于公。公但呼而戒之曰:『汝为吾子,置汝父于何地耶?法有明禁,自今慎无复为此。』其人顿首,谢罪而退。

杨文懿公守陈,以洗马乞假归。行次一驿,其丞不知为何官,与之抗礼,且问公曰:『公职洗马,日洗几马?』公曰:『勤则多洗,懒则少洗。』俄而,报一御史至,丞乃促公让驿。公曰:『此固宜,然待其至而让未晚。』比御史至,则公门人也,长跽问起居。丞乃蒲伏谢罪,公卒不较。

邹立斋智,年十六中四川解元。迎宴日,闾巷观者藉藉叹羡。公马上占绝句云:『龙泉山下一书生,偶占三巴第一名。世上许多难了事,市儿何用喜相惊。』比上春宫,里中朝贵谓曰:『予见某省解元与子相芳也。』公喜其为同志,亟访之。其人忽问曰:『子省榜首坊金,视众举子增几何?』公大恚,即拂衣起,不答而出。

丰布政庆,一日行部,有知县以赃败,闻公至,乃以白金为烛馈之,公未之省。既而厅子以告,公佯曰:『试燃之。』厅子曰:『燃而不着。』公曰:『燃不着,则还之。』次日,从容谓知县曰:『汝烛燃不着,将去换来。』终不露其事。

吉水彭教,天顺八年会试,宿逆旅,楼上倾盆水,有金钏堕地,其苍头匿之。行十余日,资斧乏,乃白其事。公曰:『急返之。』仆曰:『如返,则误试期矣!』公曰:『此必女子所堕,父母以其私与人,征求急,必致死。人命事大,试事小耳!』亟返,其女政欲自尽,见钏得活。至京,果逾期,是年闱中灾火,八月重试,彭乃状元及第。

松江曹定庵以宪副归里,家甚贫。太守使人馈粟以斗计。易箦前,太守以粟至,曹公不受,作书曰:『老夫不食三日矣,不敢虚贤府公之赐。』其清介如此。

三原温纯封翁,少鬻豆腐,日必羡银数分,留以防老,四十余年,银且盈百。一日他出,封婆闻邻家卖妻女完官,分别甚惨,为之堕泪。封公归,问,封婆告之故,封公曰:『渠所欠几何?何不以我所藏与之。』封婆曰:『我亦有是意,虑汝不舍耳。』封公曰:『亟与弗迟。』邻人得银,事解,妻女亦免去。是夜梦天赐一子。封婆年逾六十,而癸水复至,遂生温纯。少年登第,官至尚书。而二老皆寿登百岁。

胡参政存斋好周旋宾客,多所贻赠,家人厌之。有客来访,属阍人辞以出外。存斋无事燕居,即悬一牌在门,曰『胡存斋在家』。

杨椒山读书容城宁国寺,寺门有屠者供其饘粥,三年不怠。公既登第,屠者不复来见。及令诸城,一至署候公,公赠以一缣、白金二十两。屠者曰:『某岂为金帛来耶?』辞不受。后公以忤嵩下狱,每秋谳,必侍其夫人母子入京,候问甚谨。公赴义,家人不知,独屠者经纪其藁葬事,设奠痛哭而去。

冀元亨以通濠事下狱,臬司逮其妻李氏与二女,俱不怖,曰:『吾夫平生尊师讲学,岂有他哉!』狱中治麻枲不辍,暇诵书歌诗。事旦白,守者欲出之,李氏曰:『未见吾夫,吾出安归?』臬司诸僚妇召见之,辞不赴。已,洁一室就见之,则以囚服见,手不释麻枲。问:『尔夫何学?』曰:『吾夫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。』闻者悚然。

刘方伯毅督学山东,考某学,至晚掩门,号灯下有士子稿完,而誊止半篇者,方伯就灯下阅其稿,谓曰:『汝文不特冠场,且将连捷。』撤案前烛与之,坐至二鼓,俟其誊完,遂定第一。士子名吴光龙,丙午、丁未捷两榜,为浙江巡鹾御史。

张庄懿公巡按山东,初到临清行香,偶酒家望子掣落其纱帽,左右皆失色。公恬不介意,取纱帽着之径行。明日,知州锁押酒家请罪,公徐语曰:『此上司往来处,今后酒标须高挂些。』亦不与知州交一言,径遣出。

陈白沙访庄定山,庄携舟送之。有士人附载,滑稽无忌,定山怒,至厉声色。白沙则否,当彼谈时,若不闻其声;及彼既去,若不识其人。定山大服。

江缵石公偶立门首,遇一醉人呼名骂之,公徐入。次日,里人牵其人登门谢罪,方恐其不解也,公乃诧曰:『何为至此?』其人叩头求释,公曰:『我昨日并不出门,何曾有人骂我。』酒食而遣之。

孝子丘铎既葬母,乃结庐墓侧,朝夕上食如生时。当寒夜月黑,悲风萧飕,铎恐母岑寂,辄巡墓号曰:『铎在斯,铎在斯!』其地多虎,闻铎哭声,辄避去。

李远庵居官清介,即门生故吏,不敢以一物馈之。郑晓,其得意门人也。袖一布鞋,逡巡不敢出手。远庵问:『袖申何物?』郑曰:『晓之妻手制一布鞋,送老师。』远庵遂取而着之。生平受人馈,止此而已。

江文昭公,凡所著衣衫,不论好恶,人至者,任衣之而去,竟不问。后有韩尚书罹无妄之祸,公归问夫人云:『家中所有几何?』夫人云:『举家所有不过尔尔,恃以为饥寒备者。』公曰:『韩公有事,安论家为?』即尽纤悉赠之。

朱少师恒岳侍养其封公,有所指使,不命臧获,必身亲为之。夏畦辛苦,封公命以黍肉饷长年,少师必亲携行烈日中,恐拂封公意,不敢张盖。

朱少师元配庄夫人晋封一品。易箦之时,子妇皆集,庄夫人曰:『吾将死,无以教训若辈。』因指所服布裾,补缀无完幅,曰:『此吾适朱氏妆奁裾也,吾服之三十年,未尝易一新裾,汝辈志之。』

庄夫人随朱少师之苏州府治,解任之日,夫人行扛有大卷箱六,捆载甚固,少师骇异,命于堂上发之,皆夫人在署所纺绵丝,别无他物。少师笑曰:『村妇行藏不能改也。』命封固载还之。

先君大涤,以鲁国相署篆嘉祥。前令赵二仪缺库银千两,胥吏留难其丧輀、妻孥。先君见其妻孥相向哭,自解其橐金完库,复熔其金带赠行。邑人为立张国相捐金碑。

先君子待婢仆极宽厚,即有过犯,未尝少加声色。见儿辈有怒笞臧获者,辄诵陶渊明诫子书曰:『彼亦人子,可善视之。』

余状元煌封公心咸先生,性卞急,待其诸子极严厉。公及第后,少忤封公意,辄令长跽厅事。有时扑责,则伏地受杖,非命起不敢动移。童仆、亲朋有窥见者,急出避之。

会稽谢寤云以武科状元官至都护,家居患病时,川黔不通,附子一枚价直八十两,用以入药,命苍头炙之。苍头不慎,煅以猛火,遂成煤炭。寤云知之,曰:『误也。』举炭弃之,一字不加谯诃。

歙县程铎,万历丁酉上公交车,扬州夜泊,见一妇携周岁儿赴水。救起问之,言邻家失火,急起走避,其衣不全,恐天明,故赴水。程留之前舱,解衣衣之,黎明,送其起岸。十三科后为崇祯戊辰,程入场,邻号一少年,烛欹焚其卷。程阅其稿,甚佳,请以为我,少年许之,遂得中式。一日少年问曰:『先生际遇之奇,曾有阴德否?』乃言及此事,少年惊起曰:『此吾母也,周岁儿即某也。当年吾父谓吾母昏夜投客舟,遂弃吾母,吾母无以自白。如先生言,先生其今之柳下惠矣!场中焚卷,天以此报先生也。归当述之吾父。』后少年父母相好如初。

南阳李文达大父家种棉花,载卖湖湘。有三商交值三百两讫,忽邸舍失火,烧罄。三商穷蹙,几欲自尽。公慰之曰:『汝货未及船,尚为我物。物失值存,我应还汝,汝若失此货本,何以为生?』即悉还之。

吴江徐孝祥,隐居好学。偶到后园,见树根坍陷,有石瓮,皆白金,揜而勿取。逾三十年,值岁饥,祥曰:『是物当出世耶?』乃启瓮,尽数收籴以散贫人,全活甚众。

张知在上庠日,有白金十两,同舍生发箧取之,学官集同舍生检得。知曰:『非吾金也。』同舍生感激,夜袖以还。知怜其贫,以半遗之。夫遗人以金可能也,仓卒得金不认不可能也。

徐铉市宅以居,后见故宅主贫甚,召谓曰:『得非售宅亏价以致是乎?予近获撰碑钱二百千,可偿尔矣。』故宅主坚辞不获,命左右辇以付之。

余姚王华馆一富翁家,翁妾众,无子。一夕,有妾奔王寝所,出一纸曰:『欲借人间种。』王即书其旁曰:『恐惊天上人。』终不纳,明日遂行。是秋中乡榜。太守梦迎状元,旌上有一联云:『欲借人间种,恐惊天上人。』明春大魁。太守质所梦,讳而不言。

嘉靖时,广东张连倡乱,镇海县汪一清为贼所获。已而执一妇人至,汪视之,则友人妻也,因绐贼曰:『此吾妹氏,请无污之,以待赎。不则吾与妹俱碎首于此,若曹阿利焉?』贼因并汪与妇人闭空室中,昏夕相对,凡匝月始赎归,终不乱。

魏文靖公骥,在南都时,官舍止一苍头,举俸赀付之同乡子。其人请封钥,公曰:『后生何待先辈薄乎?』时同乡子有婿以伪银易之。比公归,令工碎之,则伪也。工语苍头曰:『某尝为此物,出予手,得无是乎?』苍头以告,公告之曰:『慎勿泄,彼将不安。』已而事稍露,同乡子携赀以偿,公曰:『误矣,予银故在,未有以伪易者。』

夏忠靖原吉,曾夜阅文书,抚案叹息,笔欲下而止者再,夫人问之,答曰:『适所批者,岁终大辟奏也,一下笔,死生决矣。是以惨阻不忍下也。』

胡镜水先生曾祖、祖皆为清白吏,家贫,不能举火。少时入乡塾,多枵腹。恐人笑之,高声诵读,反异群儿。时人呼之『胡虸蟟』。

周宁宇先生里居恬退,意甚简朴,入其庭,阒若无人,除读书外,不见一人,亦不与一事。缙绅有公事传单至者,先生书其名下曰:『若有不与者,则愿在不与之列。』

山东许道光为学士,母丧家居。一日族叔负米囊置于路,见学士曰:『汝为我负之。』公欣然肩负随行,送至其家而去。

胡少保总制浙直,威权甚重。家僮过淳安,知县海瑞略不为意,家僮诉总制,总制竟无让。一日语藩臬曰:『昨闻海令为母寿,市肉二觔矣。』盖异之也。

海忠介在狱,会世庙宾天,提牢主事设盛馔款之。忠介饱啖饮酒逾常度,主事曰:『先生有所闻乎?何欢之甚也。』忠介曰:『欲作饱鬼耳。』盖故事明日赴西市,前一夕必与酒饭一次,故忠介自分必死。主事曰:『非也。』附耳曰:『宫车宴驾,先生旦夕出此,且大用矣。』忠介问曰:『果否?』曰:『果矣。』即大恸投体,肴酒尽呕出,狼藉满地。绝而复苏,扶归禁处,终夜哭不辍声。于此见忠介骨鲠批鳞,罔非忠爱。

海刚峰卒于官,同乡苏户部简点其官囊,破簏中存俸金八两,葛布一端,旧衣数袭而已。王弇州评之曰:『不怕死,不爱钱,不立党。只此九字,为我明一人。』

徐存斋督学浙中,年未三十。一士子用『颜苦孔之卓』,置四等,批曰:『杜譔。』发落日,士子领责,执卷请曰:『宗师见教诚当,但「颜苦孔卓」实出《扬子法言》,非杜譔也。』存斋起立曰:『本道侥幸太蚤,未尝学问,承教多矣。』拔置一等。

周文襄忱阅一死狱,欲活之无路,形于懮叹。使吏抱成案读之,至数万言,背手立听,至一处,忽点首曰:『幸有此,可生矣!』遂出此人。

萧山方伯王三纔,为某省提学,别太夫人之任,太夫人曰:『汝父在日,凡遇考试,虑考劣等,寝食为之不宁。汝今作提学,须记吾言,不可多发劣等。』后三纔考试,六等极少,而四、五不过数人。

太司空墨池王公精于佛理,登第后即断荤血,绝嗜欲,后竟不食盐醋,服淡二十余年。其夫人师事之,朝夕晤对,执弟子礼甚谨。

陈玄宴先生为余诸叔蒙师。万历癸卯,大父延至邸馆,于司马郎署应顺天乡试。揭榜日,先生中式,于小寓闻报后,仍至馆中课业如故。大父意其落第不敢问,少顷,见小录,趋贺先生,先生谢曰:『诚得侥幸附名。』神色不动。

陶兰亭公住陶堰,城中造新宅。其尊人念斋公卒于京邸,旅榇归,公扶榇入城,迎入新宅。凡厨湢、厩库无不遍历,至一处,必向榇告曰:『此地作某事用。』纤悉告之。仍供中堂三年,然后出殡。

胡冏卿璞完先生,性极长厚。元旦出拜年,乘小舟过水冈,妇人泼水适中公舟,袍帻皆湿。从人与哄,公曰:『新春元旦,人家都要吉利,一与角口,则举族惊惶,万万不可。』遂敕反棹归家,易衣再出。

徐参政檀燕,通籍三十年,家业不逾中人。族人两缙绅争尺寸地,治兵相杀,讼累岁不已。檀燕出橐中赀,各与百五十金,争乃罢,有古人『毁璧止斗』之风。罢官归,惟耽于诗酒,常梦中得句曰:『风清鸟定泉鸣枕,夜静僧归月满床。』其襟期之旷达如此。

快园道古卷之二学问部

陶庵曰:古之博识有二,有从学问得者,有不从学问得者。沈寔毕方驺牙巫雀,是从学问得者也;俞儿贰负龙鲊凫毛,是不从学问得者也。径而趋之与迂其道而至者,其所至则一。孔子辨萍实而归之楚谣,辨肃慎之矢而归之世史。盖不欲以生知废学问也。集学问第二。

杨用修在翰林,武宗阅《文献通考》,天文星名有注『张内阁』,取《秘书通考》又作注『张中使』,下问钦天监及翰林各官,皆莫能对,用修曰:『注,张柳星也』,历引《周礼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以复。

杨用修淹博群书。『湖广土官水尽潦通塔平长官司进贡』,同官疑为三地名,于『长官司』上添一『三』字。用修曰:『此六字地名也。取《大明官制》证之。

高皇帝微行,见虹蜺,口占二语:『谁将红绿线两条,连云和雨系天腰。』难续下韵,政费吟哦,一士问故,戏续云:『应是晚来銮驾出,万里长空架玉桥。』帝甚喜之,使为某处布政。

杨椒山学乐于韩尚书,尚书欲制十二律之管,管各备五音七声而成一调。椒山退而沈思,废寝食者三日,梦大舜坐殿上,授椒山以金钟曰:『此黄锺也。』醒而汗,恍若有悟,起篝灯促役制管,至明而成者六。已而十二管成,尚书叹异之,曰:『昔余辑《志乐》成,而九鹤飞舞于庭,其应乃在子矣。』

北平宫阙成,文皇帝命解缙书门帖。缙构思甚苦,偶见小书『日月光天德,山河壮帝居』,即书以进。上大喜,赐赍甚厚。

成祖巡北,有白鹊之瑞。仁宗监国,例有贺表,命赞善某譔稿,以示杨士奇。杨曰不着题,因改两联,一云:『望金门而送喜,驯彤陛以有仪。』又云:『与凤同类,跄跄于帝舜之廷;如玉其辉,皜皜在文王之圃。』仁宗喜曰:『此方是帝王家白鹊气象。』

文皇帝中秋夜宴,月为云掩,召解缙赋诗,缙口占《风落梅》一阕,其词云:『嫦娥面,今夜圆。下云帘,不着臣见。拚今宵倚栏不去眠,看谁过,广寒殿。』上览之欢甚,为停杯以待。夜午,月复明,上大笑曰:『解缙真才子夺天手也。』命宫人赐以卮酒,尽欢而罢。时人比之李白《清平调》。

成祖一贵妃死,致祭,召学士解缙读祭版。读时止白纸一张,内书四『一』字。缙即读曰:『巫山一片云,峨岭一堆雪,上苑一树花,长安一轮月。云散,雪消,花残,月缺,呜呼哀哉,尚飨!』上悦。

孙贲为蓝玉题画,太祖见其画,命杀之。临刑,贲赋诗曰:『鼍鼓三声急,西山日又斜。黄泉无客店,今夜宿谁家?』上问监杀指挥:『孙贲死时有何话?』指挥以此诗对。上曰:『有此好诗,而汝不奏闻何也?』竟杀指挥。

正德间有妓女,失其名,于客所分咏,以骰子为题,有句曰『一片寒微骨,翻成面面心。自从遭点污,抛掷到如今。』座客惊叹。

徐文长《阙篇》成,自序用『怯里赤马』。先大父尚幼,私语人曰:『徐先生那得误「怯里马赤」作「怯里赤马」邪?』其人往告,文长曰:『几被后生觑破。』

陈松,六合人,客游顺德,止邮舍,题诗墙间,有『山色三分犹白昼,钟声十里已黄昏』之句。亭长猝辟客曰:『太守来!』松跄踉走。太守至,读墙间诗,讦亭长故,曰:『奈何逐诗人!』傍之,亟物色松,松去已远。太守,李于鳞也。

柳小虞瀔家有屏画《石崇金谷园》图,二女鬟私语。小虞题其上:『何事双鬟口语殷,明朝宾客集如云,行酒征歌都不恨,座上怕有王将军。』文长常称之。

方正学过嘉禾,见朱买臣弃妻之墓,曰:『羞墓。』作诗咏之:『青草塘边土一丘,千年埋骨不埋羞。丁宁嘱付人间妇,自古糟糠合到头。』

陆诗伯咏《雪下枇杷树》诗:『一株枇杷树,两个大丫叉。』后韵未成,吴匏庵续之曰:『未结黄金果,先开白玉花。』陆摇首曰:『脂粉气。』

钱鹤滩应童子试,作『非帷裳必杀之』而忘其注。破题曰:『服非常之服,刑非常之刑。』书旨皆谬,而文字与古,文宗杖而取之。

于忠肃少时赋石灰诗,有云:『千槌万凿出深山,烈火丛中炼几番。粉骨碎身都不顾,只留清白在人间。』遂成诗谶。

钱鹤滩归田,有言江都妓美,即访之,既至,已嫁盐贾。公往叩求见,贾令妓出见之,衣裳缟素,出白绫帕请留诗句。公即书曰:『淡罗衫子淡罗裙,淡扫蛾眉淡点唇。可惜一身都是淡,如何嫁了卖盐人。』

郭定襄送岳正诗曰:『青海四年羁旅客,白头双泪倚门亲。莫道得归心便了,天涯多少未归人。』又曰:『甘州城南河水流,甘州城北胡云愁。玉关人老貂袭敝,苦忆生平马少游。』李西涯称其诗为国朝武臣之冠。

张江陵夺情,编修吴中行、简讨赵用贤疏上,江陵大怒,即日受杖,驱出国门,同官不敢候见。许文穆方以庶子充日讲,镌玉杯一,曰『班班者何卞生泪,英英着何蔺生气,追之琢之永成器』,以赠中行。镌犀杯一,曰『文犀一角,其理沈黝。不惜剖心,宁辞碎首?黄流在中,为君子寿』,以赠用贤。

徐文长游五泄,寺有石鼓,令门人王海牧刻字其上,曰:『银河堕流,观者忘休。深林无人,杳不可留。』

马湘兰有画兰扇一柄,前有九妓题咏。徐文长跋其后曰:『南国才人不下千百,能诗文者九人而已。纔难,不其然乎!』

越僧某索画于沈石田,寄一绝云:『寄将一幅剡溪藤,江上青山画几层。笔到断崖泉落处,石边添个看云僧。』石田欣然画其意答之。

徐文长一端石研,曾携入狱中者,铭曰:『演易治书,汝则从予;白水苍山,我宁不汝俱。譬诸小白毋忘带钩,管仲毋忘槛车。』

徐文长铭其所用罗盘曰:『斗霄县北,姬旦指南。道者妙用,在股掌间。』

徐文长一石磬,铭曰:『客话余,煮茗罢,三二声,秋月下。』

徐文长《竹臂阁铭》曰:『阁臂以书,停毫摹想,是故刻王氏父子于上。』

徐文长《鼍矶研铭》曰:『箕翕舌,饮河水。斗何之?化七豕。陨而为石兮,归野史。』

徐文长衣袖二铭,一曰:『语则举,默则止。小人轩轩,君子几几。』一曰:『有口而不语,尔取;有口而不啜,尔节。』

徐文长《四仙图赞》:铁拐李,曰:『色声不全,为非法器。此虚言耳,神光断臂。』锺离权,曰:『是宜上升,为神仙祖。无罣碍心,是活子午。』吕岩,曰:『遍游人间,翁常见人。人不见翁,索翁以形。』张果老,曰:『当其骑驴,不免寻觅。今其下驴,欲觅何物?』

徐文长《端石研铭》曰:『颔则燕而虎为头,眶则螭而鸜鹆为之眸。彼飞而食肉,此飞而饮于流,墨卿耳,何足以侯?』

徐文长《鼍矶研铭》曰:『稠隃麋,一何捷,败颖兔,猛于猎。马善走,必蹄啮。纔难哉!』又曰:『拔中山,吾女讶。犹胜彼攻即墨者,终岁而不能下。』

先大父游雁宕,拾寒溪石子为研,作铭曰:『与女识,溪之侧。人唤女,是寒山。我唤女,是拾得。』

李崆峒作诗,一句不工,即弃去不录,何大复深惜之。李曰:『自家物终久还来。』

松江唐士雅双目失明,听书数千卷。陶庵遇之芜湖,陶庵适着《义烈传》,以目录读与听,恐有未备,乞士雅查之。士雅闭门七日,喃喃点念,云已查编二十一史,某代尚有某某,呼书记一一写出,补入二百余人。

先大父携声伎往游曹山,陶石梁作《山君檄》讨之,有曰『尔以丝竹秽我山灵』。大父作《曹山判》曰:『谁云鬼刻神镂,竟是残山剩水。』陶司成见之,谓石梁曰:『文人也,可犯其锋?不若自认。』乃磨崖镌此四字。

胡少保燕将士烂柯山,酒酣乐作,命沈嘉则作铙歌,嘉则援笔立就,有云:『衔枚疾走五千兵,密受将军号令明。狭巷短兵相接处,杀人如草不闻声。』胡起,捋沈须曰:『何物沈郎,雄快若是!』

姑苏李氏女善诗,偶拾半钱,咏曰:『半轮残月掩尘埃,依希犹见开元字。想见清光未破时,买尽人间不平事。』

吴彻为陈友谅宾师,间行觇我,有缚以献者。高帝素闻彻名,解其缚,使题《天闲百马图》。彻应上诗曰:『问渠何日渡江来,百骑如云画鼓催。九十九中皆汗血,当头一个是龙媒。』高帝奇之。度其不为我用,乃刺『诡谲秀才』于面,遣之还。

嘉靖中,倭乱昆山,夏生为倭所获,自称能诗。倭将以竹舆乘之,令从行,日与唱和,竟免祸。久之乞归,厚赠而返。夏称倭将亦能诗,其咏《丈菊》有云:『五尺拦干遮不尽,还留一半与人看。』

旧院妓马湘兰有诗云:『自君之出矣,不共举琼卮;酒是消愁物,能消几个时?』王稚登称之曰:『即唐之鱼玄机、李季兰,何遂能过!』

《水浒传》形容汴京灯景云:『楼台上下火照火,车马往来人看人。』只此十四字,古今灯诗灯赋,千言万语,刻画不到。

孝宗御经筵,问讲官曰:『吴融何以字若川?』讲官不能对。有中书某对曰:『臣闻天地之气融而为水,结而为山。臣意「若川」之字吴融,其犹「次山」之字符结。』孝宗大喜,命改授翰林。

嘉靖中,胡默林总制浙闽。文场揭榜,中式举人七十七名,总制命徐文长人送一对。词彩颖发,妙不可言,而更妙于贴合名次,一字不可改移。

徐文长《白鹿表》名世,其中警句『奇毛洒雪,岛中银河争辉;妙体抟冰,天上瑶星应瑞』,语只平平耳,不若其《代进白灵龟灵芝表》有云:『跚然素雪,应堪莲叶之巢;[龟千岁则巢莲叶之上]复以青云,正合蓍茎之守。』此联工确,匪夷所思。

古人墓铭愈简愈妙。孔子铭季札云:『呜呼,有吴延陵季子之墓。』傅奕自铭曰:『傅奕,青山白云人也,以醉死。』二语名世,何必长篇累牍然后不朽。

桑悦补博士弟子。部使者按水利下邑,悦前谒之,书刺『江南才人桑悦』,使者大骇。已侦知悦名,延之校书,预刊落以试悦。悦校至不属,即执笔请书『下误』。使者大悦。

嵩山僧赠眉公木瘿炉,眉公铭之曰:『形固可使为槁木乎?心固可使为死灰乎?惟我与尔有是乎!』

王弇州曾集词人赋绿牡丹,连篇累牍,具未极其风韵。一人忽投一绝曰:『雨后卷帘看霁色,却疑苔影上花来。』众各自失。

快园道古卷之三经济部

陶庵曰:司马温公破甓救儿,在童稚时已具有救时宰相手段。盖事在仓卒,出死入生止有此着,即使宿学老谋筹划终日,无以易此。昔人理乱丝,取刀断之曰:乱者须斩!此不过一时苟且应急之言,问其头绪,则未之有得也。古人处事,如入荆棘丛中,掉臂能出,则非具大经济者不能也。集经济第三。

王新建平宸濠,武宗下诏亲征,人情汹汹。二中贵先至浙,新建张燕于镇海楼,酒半,屏人去梯,出二箧示之,皆中贵交通逆藩之书也,罄箧与之。中贵感激,从中维护之。新建得以免祸。

王阳明既禽逆濠,囚于浙省。武宗南征,驻跸留都,中官诱令阳明释濠还江西,俟御驾亲获。差二中贵至浙谕旨,阳明责中官具领状,中官畏怯,事遂寝。

武宗南巡还,当弥留之际,杨介夫已定计擒江彬。虑其边兵数千人,仓卒为变,因谋之王晋溪。晋溪曰:『当录其扈从南巡之功,至南通颁赏。』于是边兵尽,而彬遂就擒。

黔国公沐朝弼犯法当逮,朝议皆难之。谓朝弼纪纲之卒且万人,不易逮,逮恐生变。张江陵擢用其子,而驰单使缚之,卒不敢动。既至,请贷其死,而锢之南京。

罗通以御史按蜀,蜀王富甲诸国,出入僭用乘舆、卤簿,通欲检制之。一日王过御史台,公突使人收王所僭用卤簿,蜀王气阻。藩臬俱来见,问状,且曰:『报闻王罪且不测,奈何?』通曰:『诚然,公等试思之。』诘旦复来,通曰:『易耳,宜密语王,但言黄屋左纛故玄元皇帝庙中器,今复还之矣。』玄元皇帝,玄宗幸蜀建祀老子者也。从之,事乃得解。王亦自敛。

梅衡湘总制三边,卤献铁数镒,云:『此沙漠新产也。』公受之曰:『此冀我弛铁禁耳。』乃以其铁铸一剑,镌云:『某年月某王赠铁。』因告诸边:『卤中已产铁矣,不必市釜。』后卤以缺釜来请,公曰:『汝国产铁,可自冶也。』卤使哗言无有,公乃出剑示之。卤使叩头伏罪,不敢欺公一言。

张佳胤令滑,巨盗任敬、高章诈传密旨,挟匕首以千金劫张,张曰:『库藏空虚,我将贷诸豪右。』乃手书十人名,令人持百金来。十人素善捕盗者,须臾,人捧二十金以进。公佯怒曰:『赋汝百金,胡二十也?』取法马兑之,良久,贼少懈。一人前,忽跃而就之,刺一人,余皆就缚。

祁门胡兴为赵王长史。汉庶人将反,密使至,赵王大惊,将执奏之。兴曰:『彼举事有日矣,何暇奏乎?万一事泄,是趣之叛。』一日尽歼之。汉平,赵王让还护卫,宣宗闻斩使事,曰:『吾叔非二心者。』赵遂得免。

乔白岩为应天府尹,武宗南巡,江彬所领边兵皆跋扈骄横,白岩命于南方教师中取其最矮小而便捷者百人,每日与彬相期至教场比试。南人轻捷,北人麄坌,方欲交手,或撞其胁,或触其腰,皆倒地僵卧。江气大阻丧,而异谋亦寝。

黄淮为相,阿鲁台遣使纳款,请并女直、吐番听其约束。廷臣多许之,独淮曰:『此卤奸谋。使各为心,则易制;并之,难图矣。』文皇曰:『黄淮如立高冈,无远不见。』遂不许。

康陵好佛,自称『大庆法王』。外廷闻之,无征以谏。俄内传番僧请腴田千亩,为大庆法王下院,乃书『大庆法王』,与圣旨并传。尚书珪佯不知,执奏:『孰为大庆法王者,敢与至尊并书?亵天子,坏祖宗法,大不敬。』上弗问,寺田竟止。

法司奏:『石亨等既诛,其党冒夺门功,升官者数千人,俱合查究。』上召李贤曰:『此事恐惊动人心。』贤曰:『朝廷许令自首免罪,事方妥。』于是,有功者四千余人尽首改正。

王威宁出军安陆。一日大雪,方坐地炉,使诸妓抱琵琶,捧觞侍。一千户诇卤还,即召入,与谈卤事,甚悉,大喜曰:『寒矣。』手金卮饮之。复谈,则益喜,命弦琵琶侑酒,并金卮予之。又谈,则又喜,指妓中最丽者赐之。自是千户所至,辄效死力。

庄浪士帅鲁麟为甘肃副将,求大将不得,恃其部落强,径归庄浪,以子幼请告。有欲予之大将印者,有欲召还京师予之散地者。刘忠宣曰:『彼虐用其众,无能为也,然未有罪。今予之印,非法;召之不至,损威。』乃为疏,奖其先世之忠而听其就闲,麟卒鞅鞅而死。

汪青湖知泗州,武宗南巡,报驾且至,州邑傍徨,民皆逃匿,公独凝然不动,曰:『驾来未的,科派肆扰,费集而驾至则善,倘费集而驾不果至,将奈何?』时中使络绎道路,恣为求索。公率壮士百余人列舟次,呼声震地。中使阻丧。公麾使人牵舟速行,顷刻百里,遂出泗境。后有至者敛戢不敢肆,而公复礼遇之,于是皆咎前使而深德公。

卢次楩为邑宰陷死罪,以其家富,无敢白者。陆庄简继令浚,欲出之,告台使者,使者曰:『此人富有声。』陆曰:『但当问其枉不枉,不当问其富不富。果不枉,夷齐无生理;果枉,陶朱无死法。』使者曰:『其原案若何?』陆曰:『原案谓柟之雇工人,因病转雇某应役,后代役者向柟索工钱,柟遂殴之死,法应抵。据职勘之,某若系转雇应役,自当从雇彼者索钱。今乃向柟索钱,则为柟之雇工人无疑矣,当从民家殴死雇工入律坐徒。』柟竟免死。

周文襄忱所卧榻韬灯留笔简,筹度有得,辄起注之,虽气候亦有报侦。一粮长有所侵匿,以江风解,忱曰:『江是日无风,何得失船?』粮长骇服。久之,乃知令金焦山僧日报晴雨风涛。其详确若此。

己巳之变,朝议烧通州仓,适周忱在京议事,曰:『通州去京四十余里耳,又有数百万粮,此可给京军一岁饷,令自往取。何至付灰烬,而曰无资盗粮耶?』京军一时腾饱。

于忠肃超拜兵部侍郎,兼治河南、山西。忠肃命郡邑岁饶则多出官镪,籴民粟归庾;俭则吐庾粟,减直以粜。公私得相赡,而于下尤利。齐、秦民饥,徙入河南者,忠肃全邑各给田,与之牛、种,而以次责其税,毋令与土著淆。流民不致失所。

于少保为本兵。卤将入室,议者请烧通州仓,以绝卤望。少保令各卫军预支半年粮,令其往取。于是肩负者踵接,不数日京师顿实,而通州仓为之一空。

铜梁张肖甫戡浙江兵变,未入境,而民变复作。公抵台治事,乱民啸聚益众,公曰:『吾奉命戢悍兵,宜自悍民始。』乃召伍长抚之曰:『前幕府诚误,用汝死力而不汝饱,汝宁无怏怏?』众唯唯。则又曰:『市无赖于乱成矣,彼无他劳,非汝曹例。汝能吾讨捕之,吾且以汝功折罪。』众踊跃听命,顷刻缚乱民百五十余人,斩其渠,余悉释去矣。俟明年春汛,发兵哨海,复歼其乱首二魁。二变俱靖。

许逵令乐陵,流贼猖獗,逵预筑城浚隍,贫富均役,逾月而成。又使民各筑墙,高过屋檐,仍开墙窦如圭,仅可容一人。家令一壮丁执刀俟于窦内,其余人皆入队伍。令曰:『守吾号令,视吾旗鼓,违者从军法。』设伏巷中,洞开城门。未几,贼果至,火无所施,兵无所加,旗举伏发,尽擒斩之。

永乐间,降卤多安置河南东昌等处,生养蓄息,骄悍不驯。方也先入寇,皆乘机骚动,几至变乱。至是,发兵征湖、贵及广东西诸寇盗。于忠肃奏遣其有名号者,厚与赏犒,随军征进。事平,遂奏于彼,数十年积患一旦潜消。

王文成既平宸濠,武宗亲征,北军至江西,恣肆。文成传谕百姓:『北军离家苦楚,居民当敦主客之礼。』每出,遇有死丧疾病者,必停车问劳,厚恤之,北军感服。会冬至节近,预令城市举奠。时新经濠乱,哭亡酹酒者声闻不绝,北军无不思家,泣下求归。

刘忠宣出理边饷。或曰北边粮草,半属中贵人子弟抱揽,公刚,不免取祸。忠宣曰:『处事以理不以势矣,至彼图之。』既至,召边上父老,日夕讲究,遂得其要领,揭之通衢云:『某仓缺粮若干石,每日给官价若干,凡境内外官民客商之家,但愿输者,米自十石以上,草自百束以上,俱准告,虽中贵子弟亦不禁。』不两月,仓场充轫。盖往时粮必百石、草必千束方准告,故中贵子弟得以抱揽。此法立,民间一有粮草,自得告输,故仓场立足。

陈霁岩知开州,大水,赈饥府下。有司议:『极贫者谷石,次贫者五斗。』放赈时编号执旗,鱼贯而进。公坐仓门点名,视其衣貌极老而贫者暗记之。次年,上司行牒再赈极贫者。吏胥禀出示另报,公曰:『不必也。』第出点名簿暗记极贫者,唤领。乡民以为神明。

赵豫,松江太守,侍郎周文襄有所经划,必与之商榷。公每见讼者非急事,则谕之曰:『明日来。』人始皆笑之,不知讼者乘一时之忿,经宿气平,或众为譬解,因而息者多矣。

何良俊曰:『今之抚按,有第一美政所当急行者:要将各项下赃罚银,督令各府县书数籴谷;其有罪犯自徒流以下,许其以谷赎罪。大率上县每年积谷一万,下县五千,两直隶下有县一百,则每年有谷七十余万,积至三年,即有二百余万矣。若遇一县有水旱之灾,则听于无灾州县通融借贷,俟来年丰熟补还,则凶荒不能为害矣。』

梅衡湘为固安令,有中贵乞为征负。公设饮,召负者前,诃之。负者诉以贫,公叱曰:『贵人债何债,而敢以贫辞乎!今日必偿,徐之,死杖下矣!』负者泣而去,中贵色动,公觉之,乃复呼前曰:『吾故知汝贫,然无可奈何。亟鬻而子女与尔妻孥,速持镪来。虽然,吾为汝父母,何忍使尔骨肉骤离。姑宽汝一日夜,归与妻子诀,此生不复得相见矣!』负者闻言愈泣,中贵亦泣,辞不愿征,为之破券。

周新为浙江观察使,常巡历属县。微服,触县官,收系狱中,与囚语,遂知一县疾苦。明日往迓,观察乃出自狱中。县官惭惧,皆解绶去。由是诸郡县闻风莫不谨饬。

杨文襄与张永既平安化乱,永复命,文襄于袖中出二疏:一言平寘鐇,一请诛刘瑾,永骇之。杨徐言曰:『公班师入,见上,先进宁夏疏,上必就公问,公诡言请屏人语,乃进内变疏。』永曰:『不济奈何?』杨曰:『他人言,济不济未可知,公言必济。顾言时须有节次,万一不从公,公可顿首请上实时召瑾,没其兵器,劝上登城验之:「若无反状,杀奴喂狗!」又顿首哭泣,上收瑾必矣。』一如公策,瑾果获诛。

王璋,河南人,永乐中为右都御史。时有告周府反者,上欲及其未发讨之,问璋,璋曰:『事未有迹,讨之无名。』上曰:『俟发则迟矣。』璋曰:『臣请往,可不烦兵。』上曰:『用众几何?』曰:『臣一人足矣。然须奉敕,以臣巡抚其地乃可。』遂命草敕,即日行。到任,直造周府。王惊愕,问璋来意,璋曰:『人有告王谋反,朝廷已命邱大帅提兵十万将至。臣以王事尚无迹,故来先谕。』王举家环跪,哭不已。璋曰:『哭亦何益,愿求所以释上疑者。』曰:『唯公命之。』璋曰:『能以三护卫献,则无事矣。』王从之。璋出示曰:『护卫军三日不从者,斩。』不数日而散。

周襄敏抚宣大。总督侍郎以苛刻失众心,请粮不从,众遂大哄,围帅府。公时以病告,诸属告急,公曰:『吾在也,毋恐。』即便服坐院门,召诸把总,佯骂曰:『是属辈刻削之过,不然,诸军士岂不自爱而至此?』欲痛挞之。军士闻公不罪己,气已平,乃跪而前,为诸把总请曰:『非把总罪,乃总制贪则不恤众耳!』公从容为陈利害,众欢曰:『公生我。』遂散去。

抚州饥,黄震奉命往救荒,但期会富民耆老以某日至。至则大书『闭籴者籍,强籴者斩』八字揭于市,米价遂平。

徐杲者,世宗时木匠,由营缮所丞历官至工部尚书。当干清宫灾,欲除瓦砾,徐云:『基址愈高愈好,可无去。』从之,省工费若干。阶檐石乃白玉石,长阔坚厚,皆难其选,应易之。徐以火止及其一面,其三面并好,可翻转用,省采取扛运工费若干。

陆兵道景邺莅黔中,制府檄点诸营军。点兵多冒滥,遇点则倩人代之,每什不过二三人,稍急之,则脱巾而噪。景邺初至,即请查七军,令各鱼贯集贡院,身坐大门,禁阑入者。时各兵已点者思出外更番应点,至是术穷。第七军高拱北,号兵四百名,应点者止五人,遂立斩高拱北。先后汰兵万人,而兵不敢哗。

黔督抚檄各卫指挥籴米,既隔岁,复令变价。米既积日多耗,而变价无贸者。镇远指挥走告监军道陆景邺,景邺曰:『是不难,命所部先期支饷两月。各负担自携,以省转输。』既先期,又食佳米,众争往,数日而毕。即以饷银补偿,卫人感泣。

魏忠贤逮周顺昌,苏民激变,立糜旗校五、六人。巡抚毛一鹭束手无措,但抱圣旨牌挤入人丛中,冠带尽裂。太守寇慎带牙役直入旗校卧房,搜出白金三千八百两,令人舁至府治,对众大言曰:『官旗索诈,赃物具在,明日可据以进本。官旗之头底在此,诸百姓勿得过于张皇,致误大事。』众心稍安,随即散去。

登子母董太君捐米七百石,赈饥越中。故套:凡赈米之家,强者攫之去,妇女老弱都无颗粒。陶庵刻一票,令里总报定各坊饥户,躬至其家看验。上贫者给米票若干,次贫者递减。分城中为十区,日查一区,次日赍票领米,十日俱遍,其赈米粒粒皆果饥民之腹。

燕客弟以杀人激变,啸聚万余人,攻其内宅,门凡破,众将举火以焚其庐。陶庵出募壮士二百余人入护,诸人曰:『势大,难与斗。』陶庵曰:『不要尔斗,仍要尔攻。』诸人不解,陶庵曰:『尔众人跻入将破之处,第言:「尔辈何怯,让我辈生力向前!」声张其势,下手稍缓。俟日晡时,声言今日晚矣,玉石难辨,俟明蚤攻进未晚也。』一招径行,余人皆散。

周文襄巡抚江南日,巨珰王振当权,虑其挠己也。时振初作居第,公预令人度其斋,使松江作剪绒毯遗之,不失尺寸。振益喜,凡公上利便事,振悉从中赞之。江南至今赖焉。

文皇帝御奉天门录囚,既多矜宥,尚虑有枉者,召锦衣卫等官,谕曰:『囚皆久于狱,而初至朕前。久于狱,虽枉不求辩;初至朕前,则不敢言。尔等更从容察之,果尚有冤,即来白。』

洪武时,户部奏苏州连逋三十万,请论守臣罪。上曰:『积逋不偿,民困可知。若逮其官,必责于民,民重困矣。』并所逋赦之。

永乐时,皇太子过邹县,见民间灶釜不治,衣皆百结,叹曰:『民隐不上闻若此乎!』时布政石执中来迎,太子责之曰:『为民牧,而视民穷若此,亦动念否?速往督郡县,取勘饥民口数,发官粟赈之。毋惧擅发,予当自奏也。』至京,即奏之。上曰:『昔范纯仁犹举麦舟济父之故旧,况百姓吾赤子乎!』

洪熙元年,上闻淮、徐、山东民多乏食,召杨士奇等草诏免夏税。士奇曰:『可令户、工二部与闻。』上曰:『救民之穷,当如救焚拯溺。有司虑国用不足,必持不决之意,卿等姑勿言,速遣使赍行。』左右言:『地方千余里,宜有分别。』上曰:『恤民宁过厚,为天下主,可与民尺寸较量耶?』

嘉靖八年,陕西佥事齐之鸾言:『臣由舒霍逾汝宁及经潼关,目击禾穗无遗,流民载道,偶有居民刈获,喜而问之,答曰:「蓬也,有绵、刺两种,干可为面,饥民仰此而活者五年矣!」臣见有食者,取而啖之,螫口涩腹,呕逆移日。小民困苦,可胜道者!谨将蓬子封题赍献,乞颁臣工使知民瘼。』诏命设法赈之。

武宗南巡,驾至淮安,太守薛赟拆去沿河民房,以便扯船,纤取绢帛为之。及过扬州,太守蒋瑶曰:『沿河非临幸之地,扯船自有河岸,何必拆毁民居?如有罪,太守自当之。』又江彬传旨,命扬州报大户,蒋曰:『扬州四大户:一两淮盐运司,一扬州府,一钞关,一江都县。百姓穷,别无大户。』彬又传旨选绣女,蒋曰:『扬州止三个绣女。』江问何在,蒋曰:『民间并无,止知府亲生三女,必欲选时,可以备数。』江语塞,事遂寝。

天顺中,朝廷好宝玩,命中贵查西洋水程故牒。时刘大夏为郎,先捡匿之。尚书项襄毅公诘曰:『署中牒,焉得失?』刘在傍微笑曰:『昔下西洋,费钱谷数十万,军民死者以万计。此一时弊政,牒即存,当立毁之,犹追究其有无耶?』项再揖谢曰:『公达国体,此位不久属公矣。』

汪待举知处州,民有争讼,呼之使前,面定曲直,不以属吏。百姓颂曰:『官舍却如僧舍静,吏人浑似野人闲。』

快园道古卷之四言语部

陶庵曰:视燕图者言燕,而燕不核也;及至燕,而始能言燕。则空言之无当于实见也。盲者摸象,得象耳者曰象如簸,得象鼻者曰象如杵。一盲者虽无象见,其胸中犹有簸与杵见也。与其摸象而终不得象,孰若摸象之耳鼻而犹知簸与杵之象?盖象者假象,而簸与杵者真见也。有真见,则虽存其言可也。集言语第四。

郁离子曰:『尧舜之于民,犹以漆抟沙;三代之于民,犹以胶抟沙;霸者之于民,犹以水抟沙;后世之于民,犹以手抟沙。』

太祖郊天,祝文有『予』『我』字,上怒,将罪作者。桂良彦进曰:『汤祀天曰「予小予履」,武祭文曰「我将我向」,儒生泥古不通,烦上谴诃。』众得释。

太祖召浦江郑济至京,嘉叹其家法,厚赐遣还。高后曰:『闻郑氏千余人,老幼一心,为所欲为,何事不可,宜设法防之。』太祖又复召问:『汝家十世同居,何以得此?』济对曰:『只是不听妇人言耳。』太祖大笑,许即归里。

元幼主死,太祖命作文以祭,多不称旨。海虞钱苏草一通以献,中有云『尔失天下,乃夷狄之所本无;我得天下,乃中华之所固有。』太祖大喜。

德王奏请其母妃之国,词甚哀切,阁下不能难。尹直曰:『臣能折之。』乃为词云:『尔母即我母,我养即尔养,以一国养,不若朕以天下养也。』德王遂服。

太祖召宋濂,问廷臣臧否,第言善者。复问否者为谁,对曰:『其善者,与臣交,故知之也。若不善者,纵有之,臣不知也。』卒无所毁。

会稽宣温,洪武中被召,上询以治道,温条对甚悉。上因问曰:『汉高祖杀功臣,光武全功臣,优劣何如?』对曰:『高祖杀功臣,功臣自杀;光武全功臣,功臣自全。』上悦其言,授四川右参政。

户部尚书滕德懋,坐盗用军粮腰斩。太祖使使觇其妻,妻方绩麻于邸,使者告曰:『若夫盗粮十万,犯辟死矣。』妻曰:『是宜死。盗国家如许粮,不以升合归赡老妾,其及固宜。』以其妻言,末减。

陶石梁曰:『世间极闲适事,如临泛游览,饮酒奕棋,皆须觅伴寻对;惟读书一事,止须一人,可以竟日,可以穷年。环堵之中而观览四海,千载之下而觌面古人,天下之乐,无过于此。而世人不知,殊可惜也。』

陶石梁翻司马君实语曰:『积金以遗子孙,子孙未必能败;积书以遗子孙,子孙未必能卖;积德以遗子孙,子孙未必能耐。』与君实三言,尤较深刻。

先大父雨若翁令清江,行取去,继之者日于公座上打绵线。上司知之,与诸县令语曰:『人品不同如此:前清江在此,筑城浚隍,无有宁日;而新清江日扯绵线。』宜春令向上一揖,曰:『此之谓一为茧丝,一为保障。』

万士亨、士和举进士,其父古斋公每致书曰:『愿若辈为好人,不愿若辈为好官。』

徐奇以广东布政入觐,载藤簟、蜡丸以馈廷臣,逻者获其单目以进。上视之,无杨士奇名,召问之,士奇曰:『奇自给事中受命赴广,众皆作诗赠行,故有此馈。』上曰:『独不及卿,何也?』士奇曰:『臣时有病,无所作,不然亦不免。今单虽具,受否未可知,且物甚微,可无问也。』上意解,令毁其单。

虞德园问莲池大师曰:『俗言买东西,不言买南北,何也?』师即应声曰:『南方主火,北方主水,水火家家具足,故不必买。东方主木,西方主金,金木人人所无,宁得不买?』

张洪阳曰:『我无心,而人疑之,于我何与?我无是事而人诬之,于我何惭?纵火烧空,何处着热?风波泡涌,虚舟自闲。』

缪当时曰:『疲精瘁神以骛朝市,如蜗牛升壁,涎枯而不知止。敛聪收明以慎屋漏,如虬龙藏渊,犗投而不能动。故善学者爱其身,以为万物之主;不善学者轻其身,以为万物之役。』

高景逸曰:『丈夫坎壈在一世,精神在千古。今人为后名,此何足道?直是一点灵光可对天地,即与天地俱无尽也。吾辈保此无价之珍而已。』

赵梦白曰:『知天地神人顷刻不离,自然常存敬畏。知祖宗父子荣辱相关,自然爱惜身名。』

洪武时,一上舍任左都御史,群僚忽之,约二三新差巡按者请教,左都厉声曰:『出去不可使人怕,回来不可使人笑。』群属凛然。

白昂成进士,候乡先达胡忠安公问处世之要,胡曰:『多栽桃李,少种荆棘。』

陈眉公曰:『无为曰道,无欲曰德,无近于鄙俗曰文,无入于幽暗曰章,是谓道德文章。有补于天地曰功,有关于世教曰名,有精神曰富,有廉耻曰贵,是谓功名富贵。』

赵大洲在京师,何吉阳问曰:『大洲近来讲学否?』大洲曰:『不讲。』吉阳曰:『若不讲,何所成就?』大洲曰:『不讲,政是我成就处。』

杨文襄总制全陕,每谕诸将曰:『无事常如有事时提防,有事还如无事时镇静。』

邓文洁曰:『功名富贵是两事,不要轻看功名。世间少功名之士,多富贵之士,如宋韩、范诸公,方称功名。』

陈眉公曰:『读未见书,如得良友;见已读书,如逢故人。』

徐文贞当国,书之座右曰:『以威福还朝廷,以政务还诸司,以黜陟还公道。』

先伯九山年逾六十,而精神不减少年,或叩以长生之术,九山曰:『长生何术,吾惟有两语,尔辈识之:饮食吃得去,只管吃;吃不去这一碗,断不可吃。色欲做得来,只管做;做不来这一次,断不可做。』

陶石梁曰:『每从枕上呼童子,十呼犹未离床蓐。一日,自起推户,而童子已披衣趋走于前。以身教者从,以言教者讼。信夫!』

王文成曰:『后生美质,须令晦养深厚。天道不翕聚,则不能发散,花之千叶者无实,为其英华太露也。』

陈眉公曰:『田鼠化为鴽,雀入大水为蛤。虫鱼尚有变化,而人至老不变,亦可嘅也。』

陶石梁曰:『莲之始开也,暮则复合,至不能合,则落矣。人家富贵,如莲始开,系常有收敛意,尚可长久。若一开不可复合,吾惧其雕落之不远也。』

陶石梁曰:『人家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不相和叶,决无兴盛之理,就令偶致贵,亦有何乐?譬如荆棘林中,虽繁花异卉,烂焉满目,终无可着脚处也。』

陶石梁曰:『小儿扫地,若置垢秽于中庭,其粪除必尽;若扫置屏处,虽堆积狼籍,亦终无运出之理,其意只欲人不见也。故曰小人之过必文。』

陶石梁曰:『世间极奇特事,识破原只寻常。譬如演戏,作诸魔臣,千态万状,小儿怖畏呼啼,寝惊梦噩,而长者视之,不直一笑。』

陶石梁曰:『俗语有「浅水长流」之说,余深有味其言。唐人诗云:「一团茅草乱蓬蓬,蓦地烧天蓦地空。争似满炉煨榾柮,慢腾腾地暖烘烘。」』

陶石梁曰:『秦桧千古奸人,然亦有上言可取,谓「官职如读书,速则易终而少味」。方崔魏擅国时,士大夫至有以台省曹郎不一二年便服蟒垂玉者。何似随流平进,反耐咀嚼也。』

景帝意欲易储,间语太监金英曰:『七月二日东宫生日也。』英叩头曰:『东宫生日乃十一月二日。』盖谓宪宗也。景帝默然。

邱琼山过一寺,见四壁俱画《西厢》,曰:『空门安得有此?』僧曰:『老僧从此悟禅。』问:『从何处悟?』僧曰:『老僧悟处在「临去秋波那一转」。』

张洪阳见《玉茗堂四记》,谓汤义仍曰:『君有如此妙纔,何不讲学?』义仍曰:『此正是吾讲学。公所讲是性,吾所讲是情。』

余肃敏公为户部时,两势家争田未决,部檄公理之。甲以其地名与己姓同,执是是故产,公笑曰:『若是,则张家湾着张家认了去。』

陈眉公曰:『有人闻人善则疑之,闻人恶则信之,此满腔杀机也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人生莫如闲,太闲反生恶业;人生莫如清,太清反类俗情。』

吴因之曰:『造谤者甚忙,受谤者甚闲。』

屠长卿曰:『人常想病时,则尘心浙减;人常想死时,则道心自生。』

一士人从王文成学,初闻『良知』,不解,卒然问曰:『良知何色,黑耶,白邪?』群弟子皆笑。士人惭而面赤。先生曰:『良知非白,非黑,其色正赤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小儿辈不当以世事分读书,当令以读书通世事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做秀才,如处子,要怕人;既入仕,如媳妇,要养人;归林下,如阿婆,要教人。』

陈眉公曰:『有一言而伤天地之和、一事而折终身之福者,切须检点。』

邵文庄曰:『宁为真士夫,不为假道学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后生辈胸中落「意气」两字,则交游定不得力;落「骚雅」二字,则读书定不深心。』

陈眉公曰:『看中人,看其大处不走作;看豪杰,看其小处不沁漏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待富贵人,不难有礼而难有体;待贫贱人,不难有恩而难有礼。』

吴燕礼曰:『须眉之士在世,宁使乡里小儿怒骂,不可使乡里小儿见怜。』

商文毅致政归,刘文安见其子孙多贤,乃叹曰:『某与公同处若干年,未尝见公笔下妄杀一人,宜子孙若是。』公应曰:『实不敢使朝廷枉杀一人。』

国初,朱善为大学士。太祖问:『卿家丰城,乡里人物何如?』对曰:『乡有长安、长乐,里有凤舞、鸾歌,人有张华、雷焕,物有龙泉、太阿。』

施盘在翰林,宣宗问:『卿家吴下,有何胜地?』对曰:『有四寺四桥,皆胜地也。』上问:『何名?』应声曰:『四寺者,承天、万寿,永定、隆兴;四桥者,凤凰、采苑、吉利、太平。』

世宗登极之日,御龙袍颇长,上俯视不已,杨廷和奏云:『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。』

留都振武军邀赏投帖,词甚不逊,众懮之。徐文贞檄操江都御史出居龙江关,整理江操之兵,万一有事,即据京城,调江兵杜其入孝陵之路。且曰:『事不须密,正欲其闻吾意。』戒令各自为计,变遂寝。

戚继光每以鸳鸯阵取胜,其法:二牌并列,每牌用筤筅二枝夹之,二短兵居后。遇战,伍长二人低头执挨牌前进,如已闻鼓声而迟留不进,即以军法斩首。其余紧随牌进交锋,筅以救牌,长枪救筅,短刀、弓矢救长枪。牌手阵亡,伍下兵通斩。

屠枰石督学两浙,禁诸生严峻。一生宿妓馆,为保甲所缚,并擒其妓抵署门。保甲入言状,屠佯为不见,理案自如。保甲膝行前,离两累渐远,屠瞬门役判其臂曰:『放秀才去。』门役潜出之。屠昂首曰:『秀才安在?』保甲愕塞无以对。杖三十,逐之。

严介溪当国,宫中见鬼多手多目,问张真人,张不能对。或以王弇州博识,往询之。弇州曰:『何必博识,《大学》云: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下句是说恁的?』

世宗好言长生,乙丑会试,题『夫政也者,蒲芦也』,又『民之秉夷,好是懿德』,上问辅臣:『蒲芦是何物?秉夷是何义?』徐阶对曰:『夷是有恒之义;蒲芦是长生之物。』

宗子相纔高,雄视一时,常谓同社曰:『朝廷若无我辈文章之士,则凤鸟不必鸣岐山,而麒麟化为梼杌。』

张宁晚年无子,祷于家庙曰:『宁何阴骘,至斩先祀?』傍一妾云:『担误我辈即是阴骘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,一偈不参而多禅意,一勺不濡而多酒意,一石不晓而多画意,淡宕故也。』

解大绅常从游内苑,上登桥,问缙当作何语,对曰:『一步高如一步。』及下桥,又问之,对曰:『后步高如前步。』上大悦。

解大绅应制,作《虎顾众彪图》诗曰:『虎为百兽尊,谁敢触其怒,惟有父子情,一步一回顾。』文皇见诗感悟,即遣夏原吉迎太子于南京。

倪鸿宝曰:『岳王祠泥范武穆,铁铸桧卨,人之欲不朽桧卨也,甚于存武穆也。』

倪鸿宝曰:『圣贤尽性于忠孝,必立命于文章。圣贤不惧不得为忠臣孝子,惧不得为文人。』

张凤翼刻《文选纂注》,一士夫语之曰:『既云文选,何故有诗?』张曰:『昭明太子为之,他定不错。』曰:『昭明太子安在?』张曰:『已死。』曰:『既死,不必究他。』张曰:『便不死,亦难究。』曰:『何故?』张答曰:『他读得书多。』

全椒旧有项王庙,余翔为令,一炬焚之。王弇洲曰:『此殆为咸阳三月火复仇耳。』

朱平涵曰:『古人只说三不惑,不及「气」字,何居?要见此字难去,去了又做不得英雄,惟直养之,则方为贤圣。』

陆平泉为祭酒,请告归,时唐荆川以中丞御倭,叹曰:『公得请,未知余何日归耳!』陆曰:『某如西宾,病则主人只得放回。公乃良医,病势未愈,如何肯放你家来?』

方杨,歙县人,隆庆辛未进士,志行端方,常语人曰:『善,阳也。而为善宜阴,此人身上真水也。』

徐华亭孙元春举进士,华亭戒之曰:『无竞之地可以远忌,无恩之身可以远谤。』咸为名言。

汤若士嗣君开远举贤书,若士作一对与之曰:『宝精神则本业固,谨财用而高志全。』且曰:『吾歌鹿鸣三十年,而寻一避债台不可得,尔其念之。』

王心斋曰:『有意于轻功名富贵者,其弊必至于无父无君;有意于重功名富贵者,其弊必至于弒父与君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富贵人须放一分宽,聪明人要学一分厚。』时人以为名言。

王缑山主盟艺坛,四海名士多就之。董云宰方为诸生,岳岳不肯下,曰:『神仙自能拔宅,何事傍人门户!』

先君在兖东道刘半舫座,半舫善大书,滕邑宰李请其颜署,拟议未得,先君曰:『薛归于滕,今李宰晋秩郡司马,宜书滕薛大夫。』半舫称善。后先君亦请颜署,半舫曰:『能工确如前语乎?』先君曰:『季孟之间,非鲁右司而何?』一座叫绝。

钱彦林曰:『日月在东,光乃在西;日月在西,光乃在东。人所可见者非其体也。体在此,光满此;体在彼,光满彼,便是骄吝。』

钱彦林曰:『日之明过于月,然月有韵而日不韵。乃知太了了处,其韵不无少减。』

钱彦林曰:『金以杀人,戈以杀人,一金从二戈,安不杀人?』

钱彦林曰:『天下无真儒,而禅门有真儒;天下无真禅,而儒门有真禅。』

钱彦林曰:『王右丞辋川别墅甚奇胜,然右丞原以娱母,及母亡,右丞遂舍为寺。园林泉石载以孝友,便觉景物皆含至性。』

思宗曾谕廷臣曰:『岳少保言,文官不爱钱,武官不怕死,则天下太平。如今日,文武官与前大不同。文官爱钱不怕死,武官怕死又爱钱。』大哉王言,可谓切中时弊。

江邦柱曰:『谚日「欠债还钱,杀人偿命」。近世土豪巨室,讨取租债威逼至死,尸亲讨命,问官执法,不过多用几贯黄钱便可解释。由此言之,乃是「杀人还钱,欠债偿命」。』

锺伯敬曰:『陈余遗章邯书,历数秦功臣之死,曰「功多,秦不能尽封,故以法诛之」。人主待功臣,与造物待文士略相似。』

钱彦林曰:『目之明量可周天壤,而域于眶中,物之有光者,以聚不以散也。思不可出位,亦患其光散。』

钱彦林曰:『迫人饮,饮者寡;任人饮,饮者多。故君子之教人,但为人具佳酿,不为人严觞政。』

钱彦林曰:『凡有挟而求诸古人者,是以钓饵之术读书。鲲鹏蛟龙不可以丝缗得,能为江海,则神物自生。』

江邦中曰:『势不可使尽,福不可享尽,事不可做尽,话不可说尽。凡事不尽处,意味偏长。』

王新建立论,每言人皆可为尧舜。一日,苍头辟草阶前,有客问曰:『此辟草者亦可为尧舜邪?』答曰:『此辟草者纵非尧舜,使尧舜辟草,不过如是。』

尔蕴叔常言:『人而无友,不如有仇。见仇人,亦足祛人眉宇间窳惰气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吾本薄福人,宜行厚德事;吾本薄德人,宜行惜福事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宦情太浓,归时过不得;生趣太浓,死时过不得。』甚矣,有味于淡也。

陈眉公曰:『一念之善,吉神随之;一念之恶,厉鬼随之。知此可以役使鬼神。』

陈眉公曰:『救荒不患无奇策,只患无真心,真心即奇策也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吾不知所谓善,但使人感者即善也;吾不知所谓恶,但使人恨者即恶也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严君平卖卜,与子言,依于孝;与臣言,依于忠;与弟言,依于悌。终日讲学,而无讲学之名,此真讲学者也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好谈人闺门及好谈人祸患者,必为鬼神所怒,非有奇祸,必有奇穷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俗语近于市,纤语近于娼,诨语近于优。士君子一涉此,不独损威,亦难迓福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喜时之言多失信,怒时之言多失体。』

陈眉公曰:『留七分正经以度生,留三分痴呆以防死。』

陈眉公曰:『静坐,然后知平日之气浮;守默,然后知平日之言疏;省事,然后知平日之费妄;闭户,然后知平日之交滥;寡欲,然居知平日之病多;平情,然后知平日之念刻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任事者,当置身利害之外;建言者,须设身利害之中。』

武宗朝,韩公文欲攻刘瑾,属李梦--奏草,曰:『毋文,文,览弗省也。』曰:『毋多,多,览弗竟也。』此言极得告君之体。

神宗呼光宗至膝下,出一对曰:『敬天地。』光宗对曰:『孝父母。』神宗曰:『平仄不叶。』光宗曰:『韵虽不叶,舍却父母,不敢上并天地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余极喜诵南宋陈征仲二语: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纔,而不可啖赏天下之豪杰;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,而不可沈陆天下之英雄。』

陶石梁曰:『夏日之蚊,其吻入肤,必回翔审视,喋人之血而人或不知;至秋月,则匆遽无理,遇人便螫,血未濡吻而身已糜碎。晚近贪吏,皆秋月蚊也,固是品格日下,亦是时序使然。』

陶庵曰:『世乱之后,世间人品心术历历皆见,如五伦之内无不露出真情,无不现出真面。余谓此是上天降下一块大试金石。』

陶庵曰:『世界鼎革,譬如过年清销账目,余见积善与积不善之家俱有奇报,而目前造孽之人受报尤速者。此是年近岁逼,赊取年货,一到除夜都要销算,不能久延也。』

陶石梁曰:『慈湖先生曰,先君常步至蔬圃,谓园丁日:「吾蔬每为人盗,取何计防之?」园丁日:「须挤一分与盗者乃可。」先君顾某日:「此园丁吾师也。」作家者亦宜知此意。』

陶石梁曰:『狄仁杰不识娄师德,师德每于武后前称仁杰之贤;寇准短王旦,而旦专称其美。人皆服二公德量。余谓此深于涉世者,非独德量之过人也。行之久久,不特令人主见重,亦当令其人闻而自愧。』

江邦玉曰:『李纲极善作事,苦不得君;王安石极为得君,不善作事;孔明忠而早死,人恨其夭;褚渊老而失节,人恨其寿。是以谓之缺陷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富贵功名,上者以道德享之,其次以功业当之,又其次以学问识见驾驭之,其下不取辱则取祸。』

富平孙冢宰在位日,诸进士谒选,齐往受教。孙曰:『做官无大难事,只莫作怪。』真名臣之言。

王文成与友人讲学,友人曰:『某非不愿学,只是好色。』文成笑曰:『家里只这个丑婆子,恁么好色?』其友于言下猛省。

近一仕官,贪得无厌,其母诫之曰:『人吃饭是一碗一碗吃的,你贪多,左右嚼不碎。』

石亨恃宠,造第越分。一日,上登翔凤楼,见亨新第,顾问恭顺侯吴瑾、抚宁伯朱永曰:『此何人居?』永谢不知,瑾曰:『此必王府。』上笑曰:『非也。』瑾顿首曰:『非王府,谁敢僭妄若此?』上不应,始疑亨。

江邦玉曰:『东逝之长波,西垂之残照,击石之火星,骤隙之迅驹,风里之微灯,草头之悬露,临崖之朽树,灼目之电光,人世之不足恃,类如此。』

锺伯敬督学闽中,方孟旋送之曰:『君此行,须办三十年精神,使此三十年间所用道德、功业、文章皆出君门下,勿徒爱恋一榜中耀目也。』

归子慕敕其子曰:『人能亲近贤者,虽有下纔不至堕落。吾无以贻汝,贻以此言。』

六婶娘性卞急,以争屋事与钱相公家大哄,颇骇听闻。陶石梁先生偶至叔家,婶娘出诉,备陈其颠末。石梁先生乃顾六叔曰:『尔鞾,此皆尔不是,凡人家抵御外侮,皆男子之事,奈何累及夫人?』陶庵在旁,深服其答付之妙。

王阳明先生行于衢,有二人相诟,甲曰:『你没天理。』乙曰:『你没天理。』甲曰:『你欺心。』乙曰:『你欺心。』先生闻曰:『小子听之,斯两人谆谆然讲道学也。』门人曰:『诟也,焉为学?』先生曰:『汝不闻乎?曰天理,曰欺心,非讲学而何?』曰:『既讲学,又焉诟。』曰:『夫夫也,惟知求诸人,不知反诸己故也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人之嗜名节,嗜文章,嗜游侠,如嗜酒然,易动客气,当以德性销之。』

陈眉公曰:『嗜异味者,必得异毒;挟怪性者,必得怪疾;习阴谋者,必得阴祸;作奇能者,必得奇穷。庄子一生放旷,却曰寓诸庸,原跳不出中庸二字也。』

陈眉公曰:『颐卦慎言语,节饮食。然口之所入者,其祸小;口之所出者,其罪多。故鬼谷子云:「口可以饮,不可以言。」』

陈眉公曰:『药以生人,而庸医以之杀人;兵以杀人,而圣贤以之生人。』

海忠介抚江南,为徐华亭处分田宅过于刻核,华亭不堪。有为华亭解者,谓海曰:『圣人不为已甚。』海艴然曰:『诸公岂不知海瑞非圣人邪?』言者默塞。

祖制京官三品始乘轿,科道骑马,后来皆僭用轿矣。王化按浙,一举人大帽入谒,按君不悦,因问曰:『举人戴大帽始自何年?』举人答曰:『始于老大人乘轿之年。』

时纯甫与王季重弈,时边已失,角亦将危,辄苦曰:『鼷鼠又来食角。』季重曰:『食谁之角,但可之杀,杀时犉牡,有捄其角。』

锦衣王佐孽子不肖,好博纵饮。有别墅三,其二为陆炳所得,其一最雄丽,复欲得之,乃指以狎斜,捕其党与家奴,证成其罪。不肖子母,故佐妾也,亦在捕中。入对簿,于强辩,母膝行前,道其子罪甚详。子恚,呼曰:『儿到此地,母奈何速之死?』母叱之曰:『死即死,何说?』指炳坐,顾曰:『而父坐此非一日,作此等事不止一件,而生汝不肖子,天道也,复奚为?』炳颊发赤,趣遣之出,事遂寝。

张禺山晚年好纵笔作草书,不师法帖,殊自矜贵。常书一纸寄升庵,书其后曰:『野花艳目,不必牡丹;村酒醉人,何须绿蚁。』

世宗皇帝问一古德:『杭州飞来山从何处飞来?』古德曰:『天竺飞来。』帝曰:『既能飞来,何不飞去?』古德曰:『一动不如一静。』又看一大士像,问:『大士手中何物?』曰:『念佛珠。』帝曰:『所念何佛?』古德曰:『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。』帝曰:『何以自念自己?』古德曰:『求人不如求己。』

一禅师被召朝见至尊,口称万岁。至尊下殿,手挽之曰:『师莫行礼,且说明何以谓之万岁?』禅师合掌遽言曰: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至今还在。』至尊大悦,宠礼甚厚。

湖州庄龙作明史,以查伊璜刻入较阅姓氏。伊璜知,即检举学道,发查存案。次年七月,归安知县胡子容持书出首,累及伊璜,伊璜辩曰:『杳继佐系杭州举人,不幸薄有微名,庄龙遂将继佐刻入较阅。继佐一闻,即出检举,盖在庚子十月,胡子容为庄龙本县父母,其出首在辛丑七月。若以出首蚤为功,则继佐前而子容后,继佐之功当在于容之上;若以检举迟为罪,则继佐蚤而子容迟,子容之罪不应在继佐之下。今子容以罪受上赏,而继佐以功受显戮,则是非颠倒极矣!诸法台幸为参详。』公衙门俱以查言为是,到部对理,竟得昭雪。遂与胡子容同列赏格,分庄龙籍产之半。

陈眉公曰:『余二十年前读《太阳元精论》,即大暑能坐卧赤日中。年来懒习此法,即广堂匡池,高梧修竹,颇以炎蒸为烦。因思此时田野耕耘,道途推挽,其匍匐状殆不可言,若狱中人杂秽粪土,烦冤疫痢,转视此等,又如天上人耳。旁师每奉旨热审,他未有能行者,若得仁人君子请定为例:暑月无得滥受词,无得轻羁候。务使眼前火坑化作清凉世界,只在当路者念头动,舌头动,笔头动,一霎时耳。』

陈眉公曰:『余读书南湖,每饮必施鸟,童子遂于施食处张罗待之。余谓门人云:「隧人氏教民火食,而秦始皇以之烹儒焚书;阎立本、吴道子画地狱变相于寺壁,化导愚顽,而酷吏仿其刑具以恣罗织。自古好事尝被恶人弄坏,即鸟食一事,所施未几,而童之杀心动矣。故曰好事不如无。』

王阳明曰:『凡人言语,正到快意时,便截然能忍默得;意气正到发扬时,便翕然能收敛得;忿怒嗜欲正当腾沸时,便廓然能消化得,非大勇者不能。』

快园道古卷之五夙慧部

陶庵曰:昔孔文举聪明绝世,而陈韪嘲之曰:『小时了了,长未必佳。』向以为陈韪一时嫉妒之言,今乃阅世既久,而知斯言之未始不确也。汉昭帝十四能知上官桀之奸,而长来聩聩,一无所闻;鲍照才思藻发,及至有年,顿觉才尽;而王勃自《滕王阁》一序之外,亦遂凋落,无所见长。盖少年智慧亦似电光石火,政不可据以为常也。嗟余老惫,犹忆稚年,文举有言:『想君少时,必当了了。』集夙慧部五。

舒芬之父得一葬地,形家曰:『此地必发鼎元,然当在四世之后。』舒父曰:『我不能待也。』芬童年侍侧,曰:『信若此,何不葬芬三世之祖?』父从之,芬果大魁天下。

洪钟四岁能作大书,宪宗召见,命书『圣寿无疆』,锺握笔不动。上曰:『汝容有不识者乎?』锺叩首曰:『臣非不识,第不敢于地上书耳。』上命舁几,一挥而就。

王弇州髫时见有鬻刀者,其师戏刻韵教之作诗,王辄成句云:『少年醉舞洛阳街,将军血战黄沙漠。』师曰:『子异日必以文章名世。』

李东阳四龄能作大字,景帝召见文华殿,命书『麟凤龟龙』四字,写至龙字,手腕无力,其勾用小鞾戳上。上大喜,抱置膝上,赐珍果及宝镪。六岁,与程敏政同召,上试用对云:『螃蟹浑身甲冑。』敏政曰:『凤凰遍体文章。』东阳曰:『蜘蛛满腹经纶。』后程官学士,李大拜,兆于此也。

杨用修十二岁随太师守制蜀中,大父授易两句,而洽拟作《古战场文》,有『青楼断红粉之魂,白日照苍苔之骨』数语,大父极称赏。后命拟作《过秦论》,益大奇之,曰:『吾家贾谊也。』

戴大宾,莆田人,八岁应童子试,见主司,主司怜其幼,指所坐椅云:『虎皮褥盖太师椅,试作一对。』大宾应声曰:『兔毫笔写状元坊。』主司称赏。正德戊辰,果探花及第。

解缙,吉水人,六岁能作诗。祖父戏之曰:『小儿何所爱?』缙应声曰:『小儿何所爱,爱者芝兰室,更欲附龙飞,上天看红日。』祖大称赏。年十八,登洪武二十一年进士,选入翰林。

彭华年十五,常过邑城,坐客有持故契争产者,辩论不已。华齿坐下,独抗声曰:『此赝契也!』众惊问故,曰:『契果出革除庚辰年,则当以建文三年书,乃曰洪武三十三年,非赝而何?』争者赧然而罢。

先高祖太仆,葬天农祖垅,开圹,有黑气弥瞒,匠石恐泄气,欲遽掩之,先文恭甫六齿,言:『此杀气,政须放尽乃佳。』太仆从之。黑气尽,清气冉冉,乃遂掩圹。十三年后,而文恭遂荐贤书。

潮阳女子苏福,八岁赋新月诗:『气朔盈虚又一初,嫦娥底事半分无。却于无处分明有,好似先天太极图。』惜十四而夭。

杨石淙五六岁聪敏绝世,人欲试其心计,戏取铺家日了帐,杂记各姓所买米、盐、鱼、鲞之数,令目一过,用别本写出,半字不讹。

袁太冲七岁与群儿戏,自称小相公。彭鲁溪公出对云:『愿为小相。』袁应声曰:『窃比老彭。』

于忠肃少有大志,出语不凡。八岁时,衣红衣骑马,有邻老呼其名,戏之曰:『红孩儿,骑黑马游街。』公应声曰:『赤帝子,斩白蛇当道。』闻者惊异。

解学士童时,妇翁过其家,解父抱缙置椅上,妇翁戏云:『子坐父立,礼乎?』缙曰:『嫂溺叔援,权也。』

于少保髫时,梳丫髻,僧古春戏曰:『牛头喜得生龙角。』于应曰:『狗口何曾出象牙。』走归,梳三角髻出。僧又戏曰:『三角如鼓架。』于即对曰:『一秃似雷槌。』

高祖太仆公成进士,文恭十岁。太仆公出对语令文恭对,曰:『脱颖渐居客后。』文恭应声曰:『致身肯让人先。』太仆公大奇之。

解学士七岁时,友人持其父影至,解横写『图写禽兽』四字于上,友人大恚怒。解取笔续之云:『图公之象,写公之形,禽中之凤,兽中之麟。』友人笑而奇之。

王文恪七岁时,附学于舅氏,一小女使送茶,王戏握其手。有告舅氏者,舅氏出一对曰:『奴手为拏,此后莫拏奴手。』王即对曰:『人言是信,从今毋信人言。』

顾东桥填楚,张江陵纔十二岁,应童子试。东桥曰:『童子能属对乎?』出曰:『雏鹤学飞,万里风云从此始。』张曰:『潜龙奋起,九天雷雨及时来。』东桥大喜,解金带赠之。

景清少颖敏,同学生有秘书借阅,次早索还,清曰:『亡有。』讼之学师,清持书往见,曰:『此清所业书。』即诵终卷。生则不能忆一字。学使叱使去。清出,即还其书曰:『书故尔书,聊相戏耳。』

山东于阁老慎行,年八岁,看邻家造新房,有老人出一句,呼慎行对之,曰:『磨砖砌地。』于即应之曰:『炼石补天。』出口即有宰辅气象。

苏州状元施盘丱角时,有张都宪者,令属对,曰:『新月如弓,残月如弓,上弦弓,下弦弓。』盘应曰:『朝霞似锦,晚霞似锦,东川锦,西川锦。』都宪大奇之。

陆景邺三岁能作对,夏日采菱,匿数枚,封公呼命之曰:『畏母偷菱走,能对则食。』答曰:『思亲怀橘归。』四岁在乡塾,先生出对曰:『石狮子呆笑。』对曰:『铁马儿假嘶。』又出对曰:『屋下点天灯。』对曰:『楼上打地铺。』

陆景邺十四岁时,古虞田父获禹鼎,塾师命赋之,前四句云:『泗鼎沈秦后,了溪得铎余。尚遗物自夏,兼以地当虞。』塾师赏之。又赋《送族兄客楚》诗云:『相携白玉壶,相送有言无,茜裙最好处,莫约共樗蒲。』

祁世培六岁时,太夫人喜啖鸡蛋,煮数枚作供,为小婢所窃食,问不肯承,世培曰:『匆争。』命持一盆水来,令诸婢逐一嗽之,窃食者吐出则皆蛋黄。

陶庵六岁,舅氏陶虎溪指壁上画曰:『画里仙桃摘不下。』陶庵曰:『笔中花朵梦将来。』虎溪曰:『是子为今之江淹。』

陶庵六岁,在渭阳家,一客见缸中荷叶出,出对曰:『荷叶如盘难贮水。』陶庵对曰:『榴花似火不生烟。』一座赏之。

陶庵年八岁,大父携之至西湖。眉公客于钱塘,出入跨一角鹿。一日,向大父曰:『文孙善属对,吾面考之。』指纸屏上《李白骑鲸图》曰:『太白骑鲸,采石江边捞夜月。』陶庵曰:『眉公跨鹿,钱塘县里打秋风。』眉公赞叹,摩予顶曰:『那得灵敏至此,吾小友也。』

陶庵比邻有童子,十四岁能作诗。丙申闰五月十五日月食十分,既而邑微带赤,童子咏之曰:『今年天狗太贪饕,食月何曾剩一毫?天是骰盆月是色,孤孤一点大金幺。』

快园道古小慧部卷第十二

陶庵曰:王荆公作《字说》,附会穿凿,揆之义理,多窒碍不通,水骨土皮,所以见笑于东坡也。后世酒令、灯谜,拆白道字,怪幻百出,意味深长,偶记一二,灵巧绝伦。虽知星星爝火,不足与日月争光,而若当阴翳晦冥,腐草流萤,掩映其际,亦自灼灼可人,断难泯灭矣!孔子曰:『群居终日,言不及义,好行小慧,难矣哉!』而他日又曰:『不有博弈者乎,为之犹贤乎已。』集小慧第十二。

诗谑

卓珂月为人作合欢迎送词回文《菩萨蛮》云:『春宵半吐蟾痕碧,斜窥愁脸如相忆。空捻两三弦,朱扉寂寂然。 依期郎践约,悄步人疑鹤。小舒轻雾纱,收袂蘸红霞。』此迎词。『霞红蘸袂收纱雾,轻舒小鹤疑人步。悄约践郎期,依然寂寂扉。朱弦三两捻,空忆相如脸。愁窥斜碧痕,蟾吐半宵春。』此送词。

徐文长水神殿回文《灯》诗云:『新架灯垂高厂殿,旧场球蹴斗芳年。春花有几能希赏,夜月无多惜早眠。轮迫马蹄盘作阵,烛抽莲叶嫩如钱。人游厌听催壶漏,客醉扶看堕鬓钿。』『钿鬓堕看扶醉客,漏壶催听厌游人。钱如嫩叶莲抽烛,阵作盘蹄马迫轮。眠早惜多无月夜,赏希能几有花春。年芳斗蹴球场旧,殿厂高垂灯架新。』

万历乙卯,顺天乡试有挂选监生十七人登贤书,年皆六十余矣。余叔葆生作诗嘲之曰:『堪羡新科十七贤,商山齐赴鹿鸣筵。却言序齿原无齿,共叹同年是暮年。丹桂折来花满眼,青云踏去雪盈颠。可怜到手乌纱帽,反带儒巾入九泉。』

南昌张相公、兰溪赵相公皆与江陵相左,由翰林谪州同,后屡迁,俱于辛卯入内阁。太仓王元驭当国,以诗戏之曰:『龙楼凤阁城九重,新筑沙堤迓相公。我贵我荣君莫羡,十年前是两州同。』

风林夏五名景倩,延师周四维训子,以不称,欲再延,妻曰:『何为又增人口?』夫不从,又延罗成吾。时诸理斋亦延于夏,戏曰:『夏五本是五,增口便成吾。四维尚未去,如何又请罗?』又夏五甚矮,妻甚长,理斋作歇后诗谑之曰:『夏五官人罔谈彼,夏五娘子靡恃己。有时堂前相遇见,刚刚撞着果珍李。』

唐伯虎出游遇雨,过一皂隶家,出纸笔求画。伯虎画海蛳数百,题其上云:『海物何曾数着君,也随盘馔入公门。千呼万唤不肯出,直待临时敲窟臀。』

无锡邹光大连年生女,召翟永龄饮,翟作诗嘲之云:『去岁相招云弄瓦,今年弄瓦又相招。寄诗上覆邹光大,令正原来是瓦窑。』

有裁缝以贿得冠带,顾霞山嘲之曰:『近来仕路太胡涂,强把裁缝作士夫。软翅一朝风荡破,分明两个剪刀箍。』

莫廷韩与屠赤水过袁太冲家,见桌上有帖写『琵琶一盘』者,相与大笑。屠曰:『枇杷不是这「琵琶」!』袁曰:『只为当年识字差。』莫曰:『若使琵琶能结果,满城箫管尽开花。』

有时少湾者,延师颇不尽礼,致其师争竞而散。或用吴语赋歇后诗嘲之曰:『少湾主人吉日良[时],束修且是爷多娘[少]。身材好像夜叉小[鬼],心地犹如短剑长[枪]。三杯晚酌金生丽[水],两碗晨餐周发商[汤]。年终算账索筵席[百家姓有索咸席赖],劈拍之声一顿相[打]。』

有嘲监生诗云:『革车买得截然高[大帽],周子窗前[草]满腹包。有朝一日高曾祖[考],焕乎其有[文章]没半毫。』

广文先生之贫自古记之,近日土风日趋于薄,有门人馈之肉,乃瘟猪也。先生嘲之曰:『秀才送礼,言之可羞,瘦肉一方,尧舜其犹。』又有以铜银为贽者,又嘲之曰:『薄俗送礼,不过五分,启封视之,尧舜与人。』或作破云:『时官之责门人也,言必称尧舜焉。』

旧有赋缺嘴者云:『多闻疑,多见殆,吾犹及史之,君子于其所不知盖。』四语皆出四书,皆隐阙字,而末句尤奇。吴江一老翁貌似土地,沈宁庵吏部亦用此体赋云:『入疆辟,入疆芜,诸侯之宝三,狄人之所欲者吾。』又吴中有顾秀才名达者,不学而狂,同学者嘲之云:『在邦必,在家必,君子上,小人下,不成章不。』并堪伯仲。

有士人游虎跑泉,赋诗以『泉』字为韵。一人但哦『泉,泉,泉』,久不成句。有老人曳杖而至,问其故,应声曰:『泉,泉,泉,乱迸珍珠个个圆。玉斧砍开顽石髓,金钩搭出老龙涎。』众惊问曰:『翁非贯酸斋乎?』曰:『然,然,然。』遂邀同饮,尽醉而去。

寿春道士以小像乞解学士题赞,解联写『贼贼贼』,道士愕然。续云:『有影无形拏不得,只因偷却吕仙丹,而今反作蓬莱客。』

一内相好弄笔墨,题一寿意,上画寿星持杖,白日黄麋,松柏龟鹤,书其上曰:『柳梢枝上一轮月,黄狗身上几点雪。不是老儿柱杖打,几乎鹭鸶吞个鳖。』

姑苏蒋思贤父子写真,交画不像。有人嘲之曰:『父画子不像,子画父不真。自家骨肉尚如此,何况区区陌路人。』

张明善尝作《水仙子讥时》云:『铺唇苫眼早三公,裸袖揎拳享万锺,胡言乱语成时用,大都来却是哄说英雄。谁是英雄,五眼鸡岐山鸣凤,两头蛇南阳卧龙,三脚猫渭水飞熊。』

有人嘲秃指,《醉扶归》云:『十指如枯笋,和袖捧金樽,搊杀银筝字不真。搔痒天生钝,纵有相思泪痕,索把拳头揾。』

一妓为人伤目,睫下有青痕。嘲之者作《沈醉东风》词曰:『莫不是捧研时太白墨洒,莫不是画眉时张敞描差?莫不是檀香染,莫不是翠钿瑕?莫不是蜻蜒飞上海棠花,莫不是明皇宫坠下马?』

词客贫甚,戏作《清江引》曰:『夜半三更睡不着,恼得我心焦躁。吃蹬的响一声,尽力子吓一跳,把一股脊梁筋穷断了。』

杭州酒淡,有作《行香子》云:『湖水澄清,灰价廉平,升半酒,搀做三升。茅柴焰过,肚胀彭亨。教君霎时饮,霎时醉,霎时醒。听得渊明,说与刘伶,这一瓶,约莫三斤。君还不信,把秤来秤,有一斤酒,一斤水、一斤瓶。』

巧言

王、卢二人相谑,卢嘲王云:『有言则汪,近犬则狂;加颈足为马,拖角尾成羊。』王嘲卢云:『卿姓在亡成虐,在丘为虚;生男为虏,配马成驴。』

张乂入太学为斋长,其人渺小,动以苛礼律诸生。林叔弓作赋嘲云:『身材短小,欠曹交六尺之长;腹内空虚,乏刘叉一点之墨。』又诗云:『中分爻两段,风使十横斜。文上全无分,人前强出些。』

吴人马承学性好乘马,喜驰骤。同学钱同爱戏曰:『马承学,学乘马,汲汲而来。』马应曰:『钱同爱,爱铜钱,孳孳为利。』

方千里一日会张更生,方作一令戏曰:『古人是刘更生,今人是张更生。手执一卷《金刚经》,问尔是胎生、卵生、湿生、化生。』张答曰:『古人是马千里,今人是方千里。手执一卷《刑法志》,问尔是三千里、二千里,一千里?』

石中立员外常与同列观上南园所蓄狮子。主者曰:『县官日破肉十斤饲之。』同列曰:『吾侪反不及此。』石曰:『吾辈皆员外郎,敢比园内狮子!』

夏忠靖公与给谏周大有治水,一日偕宿天宁寺。周早如厕,夏戏曰:『披衣拖履而起,急事,急事!』周应声曰:『弃甲曳兵而走,常输,常输!』

浙江花提举与鄞县校官交往,花戏之曰:『鸡卵与鸭卵同窠:鸡卵先生,鸭卵先生?』校官应曰:『马儿与驴儿并走:马儿蹄举,驴儿蹄举?』

陆文量参政浙藩与陈启东饮,见其寡发,戏之曰:『陈教授数茎头发,无计可施。』启东曰:『陆大人满脸髭须,何须如此。』陆大赏叹,笑曰:『两猿截木山中,这猴子也会对锯。』启东曰:『有犯,幸勿罪。』乃云:『匹马陷身泥内,此畜生怎得出蹄。』相与抚掌竟日。

一虞姓者为许氏西宾,虞有所私,午后辄出馆。许每往不通,因书于简云:『夜夜出游,知虞公之不可谏。』虞归,即答云:『时时来扰,何许子之不惮烦。』

余进士田与汤进士日新相善,因戏曰:『汤之盘铭曰,「苟」者君乎?』汤应曰:『卿以下必有「圭」者,君也。』

詹侍御与苏大行五鼓行长安街,呵道声相近,苏问前行为谁,从者曰:『道里詹爷。』苏曰:『詹之在前。』詹问后来为谁,从者曰:『行人司苏爷。』詹曰:『后来其苏。』相顾一笑。

石动筩至国学,有博士问:『孔子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,几人已冠,几人未冠?』动筩曰:『以某考之,冠者三十人,未冠者四十二人。』博士曰:『所考何书?』石曰:『《论语》云:「冠者五、六人」,五六得三十也;「童子六、七人」,六七四十二也;合之为七十二人。』皆大笑。一说又问:『三千徒弟子后来作何结果?』答曰:『二千五百人为军,五百人为旅。』俱极巧。

一士人家贫,与其友上寿,无从得酒,乃持水一瓶,称觞曰:『君子之交淡如。』友应曰:『醉翁之意不在。』

陆通明世居洞庭,一日内人临蓐生女,溺之。友人吴生诮之曰:『兄讳通明,这事欠通了!』陆讶之,吴曰:『岂不闻溺爱者不明耶?』

青齐一士夫冯姓者极畏内,其夫人宋氏也,亲友咸知之,无所讳。一日,客与语及家事,戏曰:『无若宋人然!』冯笑曰:『尔即以此属对。』客思之良久不得。冯曰:『我仍对之:是为冯妇也。』其工巧若此。

张磊塘善清言。一日,赴徐文贞席,食鲳鱼、鳇鱼,庖人误不置醋,张云:『仓皇失措。』文贞扪一虱,以齿糜之,闻响声。张云:『大率类此。』文贞解颐。

酒令

韩襄毅与夏公埙饮,韩举一令曰:『伞字有五人,下列众小人。所谓有福之人人伏侍,无福之人伏事人。』夏云:『爽字有五人,旁列众小人,中藏一大人。所谓人前莫说人长短,始信人中更有人。』

陈祭酒询忤一权贵,出为州同,同僚饯行。陈学士循举一令曰:『轰字三个车,余斗字成斜。车车车,远上寒山石径斜。』高学士谷曰:『品字三个口,水酉字成酒。口口口,劝君更尽一杯酒。』陈祭酒云:『矗字三个直,黑出字成黜。直直直,焉往而不三黜。』合席大笑。

杜朝绅令麻城,毫无情面。一日宴乡绅,梅西野举一令曰:『单奚是奚,加点是溪,除却三点,加鸟为鸡。谚云:得志猫儿雄似虎,败翎鹦鹉不如鸡。』毛石崖曰:『单青是青,加点为清,除却三点,加心为情。谚云:火烧纸马铺,落得做人情。』又一人云:『单其为其,加点为淇,除却三点,加欠为欺。谚云:龙游浅水遭虾戏,虎落平阳被犬欺。』杜答云:『单相是相,加点为湘,除却三点,加雨为霜。谚云:各人自扫门前雪,休管他家瓦上霜。』

刘端简居乡,邑大夫或慢之。值宴会,刘出一令,用唐诗一句,附以方言,上下相属。刘云:『一枝红杏出墙来,见一半,不见一半。』一士夫云:『旋斫松柴带叶烧,热灶一把,冷灶一把。』邑大夫云:『杖藜扶我过桥东,我也要你,你也要我。』一士夫解之云:『点溪荷叶迭青钱,你也使不得,他也使不得。』

沈石田、文衡山、陈白阳,王雅宜游虎丘,饮千人石上。石田行令,取上一字,下拆两字,意义相协。沈云:『山上有明光,不知是日光月光。』文云:『堂上挂珠帘,不知是王家帘朱家帘。』陈云:『有客到馆驿,不知是官人舍人。』王云:『半夜生孩子,不知是子时亥时。』各赏一大觥。

高丽一僧陪宴朝使,戏行一令曰:『张良项羽争一伞,良曰凉伞,羽曰雨伞。』朝使信口曰:『许由晁错争一葫芦,由曰油葫芦,错曰醋葫芦。』

有人为令云:『子路百里负米,不知是糙米熟米?若是糙米,子路请祷;若是熟米,子路不对。』一人云:『子路宿于石门,不知开门闭门?若是开门,由也升堂;若是闭门,子路拱而立。』

罗状元念庵与邹公、徐公宴于寺观,邹指塑像出令曰:『祖师买巾,价只要轻,以此买不成,被发列如今。』徐曰:『玉皇买伞,价只要减,以此买不成,头顶一片板。』罗曰:『观音买鞋,价只要捱,以此买不成,赤脚上莲台。』

张退如为山阴令,与同寮饮卧龙山上,见绯衣妇人踱岭而去。一寮友举杯起一令曰:『二八佳人过岭东,映山红。』以妇人起义,而合一花名。次至某曰:『二八佳人同枕眠,并头莲。』张退如曰:『二八佳人经水通,月月红。』

徐文长与友人饮,行令要一花名,一鸟名,搭四书二句,词曲一句。一友曰:『虞美人嫁了白头翁,翁曰:老矣,不能用也。寒窗更守十年寡。』文长曰:『十姊妹嫁了八哥儿,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。可怜两口儿无依倚。』

伎女张斗奴侍三杨宴饮。东杨行令,饮,春月诗曰:『梨花院落溶溶月。』南杨饮,夏月曰:『舞低杨柳楼头月。』西杨饮,秋月曰:『金铃犬吠梧桐月。』英公语斗奴曰:『汝试歌之。』斗奴乃拜而歌曰:『梨花院落光如雪,犬吠梧桐月。佳人杨柳腰,舞罢晴光灭。春月者,夏月者,秋月者,总不如俺寻常一样窗前月。』诸公大加称赏。

确对

江西有提学出对云:『风摆棕榈,千手佛摇折迭扇。』诸生无对者。乃祈乩仙,降书自称李太白,对云:『霜凋荷叶,独脚鬼戴逍遥巾。』

刑部郎中黄暐亦尝召仙,令对『羊脂白玉尺』,乩云:『当出丁家巷田夫口。』暐明日往试之,其一耕者锄土甚力,问此何土,耕者曰:『此鳝血黄泥土也。』暐大嗟异。

相传有俗对云:『塔顶葫芦尖,捏拳头锥白日;城头箭垛倒,生牙齿咬青天。』亦工而可笑。

旅店中一鬼诵一对云:『鼠偷蚕茧,浑如狮子抛球。』叫唤竟夜。后一士子至,对曰:『蟹入鱼罾,却似蜘蛛结网。』怪绝不闻。

苏郡蒋涛善属对,有『一跳跳下地;一飞飞上天。』又有『冻雨洒窗,东二点,西三点;切糕分客,上七刀,下八刀。』皆精切。

李空同督学江西,有士子同其姓名。公曰:『吾试汝一对,曰:蔺相如,司马相如,名相如,实不相如。』一士子对曰:『魏无忌,长孙无忌,彼无忌,此亦无忌。』公赏之,特置高等。

唐皋使朝鲜,朝鲜国王出对云:『琴瑟琵琶,八大王一般头角。』皋对曰:『魑魅魍魉,四小鬼各样肚肠。』王大骇服。

旧学士院壁间有题云:『李阳生,指李树为姓,生而知之。』杨大年为学士,对之云:『马援死,以马革裹尸,死而后已。』

徐晞为州吏目,偶随守步庭墀中,见一鹿伏地。守得句云:『屋北鹿独宿。』晞曰:『可对:溪西鸡齐啼。』守大惊异,不以常礼遇之。

常州府同知吴、通判董至无锡,饮红白酒而醉。吴出对云:『红白造成,醉倒不知南北。』董对云:『青黄未接,急来要卖东西。』

东郊巡按苏松刷卷,许御史戏云:『北台东御史,西人巡按南方。』东不能属,陆采对曰:『冬官夏侍郎,春日办完秋税。』又李空同在江西有对云:『孤雁渡江,顾影徘徊如得偶。』人不能对,陆云:『老翁照镜,鉴形仿佛似传神。』

屠赤水与莫廷韩游顾园,酒酣,屠偶吟云:『檐下蜘蛛一腔丝意。』莫云:『阶前蚯蚓满肚泥心。』

世宗事玄,有献灵龟者,上出对曰:『赤水灵龟双献瑞,天数五,地数五,五五二十五数,数数合于道,道号元始天尊,一诚有感。』一词臣对之曰:『丹山彩凤两呈祥,雌声六,雄声六,六六三十六声,声声闻于天,天生嘉靖皇帝,万寿无疆。』上喜甚,厚赍之。

赵太守时逢指筵上炮栗曰:『栗破缝黄见。』坐客不能对。赣妓朱云楚对曰:『藕断鲁思飞。』赵大奇之。

惠山寺有人出对曰:『无锡锡山山无锡。』后有对曰:『平湖湖水水平湖。』

苏士金用元善属对,在文翰林座谑其蒙师潘某。潘愠曰:『吾对,汝能对,甘受汝侮。』金淆之,潘曰:『王大夫昆季筑墙,一土蔽三人之体。』金即对曰:『潘先生父子沐发,番水灌两牛之头。』一座大笑。

陈启东训导分水,一人题桥上云:『分水桥边分水吃,分分分开。』启东过而见之,对曰:『看花亭上看花回,看看看到。』皆其地名也。

陈启东尝思『的颈葫芦』,无有确对。一日,方浴而得之,曰:『空心萝卜。』天生语也。喜而跃,浴盆顿破。

苏东坡在翰林时,北使以『三光日月星』请坡公属对。坡公首以『四诗风雅颂』,妙矣,而又对以『四德元亨利』,『贞』字为仁祖讳,故缺之,毕竟不妥。陶庵对以『八脉寸关尺』,与首句并妙。

季祖廷尉公在燕邸寄一对句云京师无有对者,出句云:『天启七年,七月七日天气。』陶庵对曰:『大明一统,一府一县大名。』

季祖廷尉公面麻奇丑,眼眶臃肿,痘瘢层沓,短髭戟张,见者失笑。陶庵七八岁时,廷尉喜置之膝上,捋其髭。廷尉曰:『儿善属对,为我作须对。』陶庵曰:『大人:美目深藏,桃核缝中寻芥子;劲髭直出,羊肚石上种菖蒲。』廷尉抚掌大笑。

归安沈筠溪少绝敏慧,与弟在途,风雨暴作,遇陈方伯兄弟。方伯戏曰:『大雨沉沉,二沈伸头不出。』沈应曰:『狂风阵阵,两陈摇尾不开。』

苏州吴厚墅麻脸胡须,蒲田王玉峰面歪而眼多白。王戏云:『麻脸胡须,羊肚石倒栽蒲草。』吴应曰:『歪腮白眼,海螺壳斜嵌珍珠。』闻者绝倒。

常熟严相公面麻,新郑高相公作文用腹草,前后在翰林,高戏严曰:『公豆在面上。』严应曰:『公草在腹中。』

近传闻一对无有对者,出句云:『儒忠恕,佛慈悲,道感应,三教同心。』陶庵对曰:『尧谘嗟,舜吁咈,禹咸若,一朝共口。』又:『汉勃[周勃]劭[应劭]唐功[徐有功]绩[李绩]宋胜[朱胜非]勋[王继勋],六臣协力。』

越有三号『彭山』:季以进士,程以指挥,彭以军舍;而青衿有三号『六峰』:叶死,袁生,而陆正病笃。徐文长取以作对曰:『文彭山,季彭山。武彭山,程彭山。半文半武彭彭山;活六峰,袁六峰。死六峰,叶六峰。不死不活陆六峰。』

苏州范长白无嗣,夫妇上天平山求子。苏州人口号曰:『范长白夫妇上天平,乏子。』后越中王宗溪、孙王剡生与陆御史梦祖、督学梦龙争产,王拆其梁。陶庵取以作对曰:『王宗溪祖孙打双陆,拆梁。』

韩襄毅巡江西,方鞫死囚,忽诵句云:『水上结冰冰上雪,雪上加霜。』久不能对,一囚曰:『囚冒死敢对。』公曰:『汝能对,贷汝死。』囚曰:『空中起雾雾成云,云开见日。』公抚掌称佳,即为减死。

苏州尤展成作对偶极工巧。戏作一对云:『天地小梨园,牵帝王将相为傀儡,二十一史演成一部传奇;佛门大养济,收鳏寡孤独为丘尼,亿千万人遍受十方供养。』

尤展成对偶:『广成修道一千二百岁,不知壶中日月纔过分阴;仲尼作史二百四十年,何如皮里春秋都无一字。』『嫠妇懮周,漆女懮鲁,妇女之谋国,深于丈夫;田夫献曝,野老献芹,父老之爱君,真于卿相。』『冯瀛王首尾唐周五朝,无异夏姬三少;赵真定平分论语一部,恰似徐妃半妆。』『《法言》学《论语》,此阳货之貌圣;王充作《刺孟》,亦桀犬之吠尧。』『二十四孝,贵人紫绶朱衣,笑半日黄粱美梦;三十六宫,美女翠钿红粉,哭一堆白骨秋坟。』『李岩老下四脚棋盘,赛过两家三百六十着;刘玄石饮千日美酒,只当百年三万六千场。』『生公聚石说法,问人反不点头;太白邀月举杯,算我谁堪对影。』『蛮触氏干戈扰攘,蜗角里百代春秋;槐安国朱紫荣华,蚁穴中一生仕宦。』『尘梦劳人,请倩鸟呼归去;山灵好客,愿随石化飞来。』『枕流漱石,形骸自有山川;子鹤妻梅,眷属岂无花鸟?』『草茅富贵,惟有百城书;烟火神仙,无如千日酒。』『眼前得失,但看棋局一枰;身后死生,总付蒲团半偈。』

灯谜

蜜蜂窠:放之则弥六合,收之则退藏于密。

竹帘:不用刀,只用篾,勒碎风,劈破月。

走马灯:但见争城以战,不见杀人盈城,是气也,而反动其心。

半边铜钱:四书一句:不能成方圆。又骨牌名一个:天地分。

影戏:做得好又要遮得好,一般也号做子弟兵,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。

黄蜂[如梦令]:

舞处腰肢纤瘦,绣处金针斜透。归到洞房中,羞见蝶双莺偶。知否,知否?命里生来独守!

灯球:六个姊妹闲耍,搭起秋千一架。高烛照红妆,多在星前月下。春夜,春夜,处处柔肠牵挂。

花灯:四面笙歇鼎沸,两脚何曾着地。只为有情人,远在碧云天际。迢递,迢递,流尽两行珠泪。

帐偶:有大人之事,有小人之事。一人之身,而百工之所备。吾闻其语矣,未见其人也。

放鹞:孩儿意,只为功名半张纸。临行时,惹母手中线,费几许。只要去,扯不住。不愁你下第,只愁你际风云,肠断天涯何处。

铳楔:有放心而不知求,方寸之木,可使高于岑楼。

伞:开如轮,敛如槊,剪纸绸缪护新竹。日中荷盖影亭亭,雨里芭蕉声肃肃。晴天则阴阴则晴,二天之说诚分明。安得大柄居吾手,去覆东西南北之人行。

皇历:摸着无节,看着有节。两头冰冷,中间火热。

笔:少年发白,老年发青。有事科头,无事戴巾。

走马灯[无际禅师咏]:团团游了又来游,无个明人指路头。除却心头三昧火,枪刀人马一齐休。

二僧两头睡[顾圣之作]:两头两头,口口两头。两头大,两头口;两头破,两头好;两头光,两头口;两头口,两头口。

叉袋[祝枝山作]:无物不开口,开口便成佛。盘多罗诘多,罗破多剎多佛多难陀。

镜架:上无父母之命,下无媒妁之言。

木凿:若要长,去两头;若要阔,去两边。

拆字

『他』字:问管仲。

『佯』字:何可废也,以羊易之。

『州、洲』字:三点水,六点水,称呼同,左右异。

『圉』字:国之所存者,幸也。

『秦』字:二画大,二画小。

『卜』字:上又无划,下又无划。

『乁』字:曲牌名,懒画眉;骨牌名,八不就;俗语撇脱,又忘八。

『井』字:四十八个头。

『冫昜』字:古人名二个,曾点成汤。

『用』字:上有可耕之田,下有长流之川。一月复一月,两月共半边。一字共六口,两口不周全。

『孕』字:上写了一撇,下写了一画。

『田』字:四山纵横,两日绸缪;富是他起脚,累是他起头。

『呆』字:出自幽谷,迁于乔木。

『晶』字:九画六直,神仙不识。

『凡』字:鳯鸟不至。

『四』字:欲罢不能。

『斤』字:丘未能一焉。

『奇』字:可与立。

『春』字:节气一个,春分。

『旭』字:节气一个,重阳。

『本』字:无天于上,无地于下。

『美』字:俗语羊头扯在狗脑。

『书』字:莫说尽尽头,还有一日。

『冐』字:一日一月,其中稍缺。

『同』字:有用之形,无用之实;憎兹多口,遇吉不吉。

『哭』<右口代以>字:俗语笑不得,哭不得。

『亘』字:寻三不见真可怪,一在其中二在外。

『吝』字:先生不通,文在口中。

『束』字: 不像东东翁,外貌则同;呆在肚里,一字不通。

『楼』字:长子经过十八,矮子经过八十八,一个妇人底下压。

『米』字:上面看来是八十,下面看来是十八,四面看来四个不,连环看来八个不。

『干』字:上边一个十,下边一个十,中间一个不是十的日,直竖一个一,横放一个一,下边一个不是一的乙。

『蕃』字:只种一丬田,有草又有米。

『几』字:俗语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

『埋』字:左边一块土,下边一块土,上头打个箍,芦圈中间还有一块土。

『皿』字:似四非四,似血非血,仔细看来,孟子跌折。

『复』字:夏字少一撇,又在旁边立,杠做扬州人,顾侯也不识。

『亚』字:若还加口便哑,不可有心为恶,中间全没肚肠,外面任生头角。

『尹』字:伊无人,羊口群,斩头笋,减口君,拖尾全身丑,蹩脚半边门。一条横扁担,抬起冷尸魂。

『王曰叟』字:两山独背背相连;两山对面面相连;更有两山对面处,巾间文笔直冲天。

『赏』字:和尚与秀才争口,帮了和尚不成秀才,帮了秀才又不成和尚。

『资、贺』二字:贝字欠两点,莫作目字猜;目字加两点,莫作贝字猜。

『词』字:未同而言。

『虫、二』两字:徐文长赠一妓为斋名,取义无边风月。

『孟子一句』:道是二九一十八,又不是二九一十八;道是三八二十四,又不是三八二十四;道是四七二十八,又不是四七二十八;道是五六得三十,又不是五六得三十。其实皆十一也。

『尹巨乂了』 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

讲书

余姚先生讲『其次致曲章』:大约第一等好麦都当饭吃了,其次的方纔制曲。曲做成时,自然方方正正成一曲形。成形之后,将他挂在檐际风晒,日久未免要蛀。蛀成窟窿,里面渐渐透明。及至透明,遇风吹则翕翕自动。盖其动时,已把初时形状尽行变过,变之不久,一发零零落落,脱化在地矣。你道世间何物能如此脱化?唯天下蛀虫为能化也。

又讲『德行颜渊』节:德行颜是一个惫赖人,口嘴不好,冤那闵子牵了冉伯的牛。仲弓是他邻舍,不忍坐视,出与处分,费了许多言语,说道:『闵子是个好人,你如何怨他偷牛,理合置酒讨饶,必须宰鹅。』子贡在傍说道:『政是。』言政该如此也。两边情愿,已将此事和息。冉有季在路上闻得此事,便学向子游子知道,子游子闻说,曰:『嗄,有这等事!』

补巧言后

妓王四面有红疤,文长作《黄莺儿》嘲之曰:『王四有天黥,火烧斑秽素绫,胭脂误落馒头蒸。似猪油带精,似西瓜有丁,石灰坛上黄泥印。细论评,白罗帕上,累一搭月经痕。』

费文宪宏官侍郎,其兄为太常少卿。公宴,以少长易其位,刘瑾适过之,云:『费秀才以羊易牛。』公答云:『赵中贵指鹿为马。』瑾怫然去。

廖鸣吾、伦彦式偕入朝,洞野曰:『有一偶语试对之:人心不足蛇吞象。』白山徐应曰:『天理难忘獭祭鱼。』廖,楚人,伦,粤人,盖以物产相嘲云。

里中有胡矮子,浑名三寸丁,县前开一饭铺,饬极精腆,以胡饭出名。曾石卿作《黄莺儿》嘲之曰:『胡饭寸三高,进阴沟带雉毛,鹅黄蚕茧燕毡帽。扇套儿束腰,拐杖儿等稍,紫榆绰板棺材料。摆摇摇,重阳白菜,错认做老芭蕉。』

快园道古隐佚部卷第十三

陶庵曰:自古箕山颖水,凡有隐士之名者,皆不成其为隐士也。何者?身既隐矣,焉用名之?使人知有箕山,知有颖水,则许由、巢父已遂不得自隐矣。王君公避世墙东,侩牛自隐,市嚣廛杂,日日相见,而孰测其为兼山之遁乎?故曰:『小隐在山林,大隐在城市。』集隐佚第十三。

龙潭老人潜心古学,与吴康斋相友善,篱落蓬门,无人知识。陈白沙尝以《周易》疑义质康斋,康斋曰:『过清江可叩龙潭老人。』白沙如其言往谒,适老人雨中蓑笠犁田。乃延至家,与之对榻信宿,辨析疑义。白沙叹服而去。老人语儿辈曰:『吴康斋非爱我者。』

朱逸,泰州人。樵柴易麦糈,择精者供母,糗其粝秕以樵。一日,过道学王东崖闾,行吟曰:『离山十里,薪在家里;离家一里,薪在山里。』东崖谓其徒曰:『小子听之,人病不求耳!』

虞原璩博涉经史,隐居瑞安,郡守何文渊时时乘小舟诣之,称莫逆。一夕忽至,坐谈久之,不觉夜半,村落无所觅酒。太守曰:『酰可代也。』璩遂出新酰,侑以蔬韭,对酌剧谈,时人谓之醋交。

王麟州官关西,见二叟策杖而行,状貌甚古,王问:『何以得此?』一叟曰:『力田收谷,可供饘粥;酿泉为酒,可留亲友。临野水,看浮云,世事百不一闻。』一叟曰:『浚池养鱼,灌园艺蔬,教子读书。不识催租吏,不见县大夫。』王作而谢曰:『真太古之民!』

李茇号岣嵝,武林人,住灵隐韬光山下。造山房数楹,尽架回溪绝壑之上,溪声淙淙出阁下,古木蓊翳,大有幽致。山人居此,孑然一身。好诗,与天池徐渭友善。客至,则呼僮驾小舟荡桨于六桥、西泠间,散发箕踞,淡然啸歌。自磥石为圹,死则瘗于山房之侧。

王元章携妻孥隐九里山,种梅千树,题其居曰『梅花书屋』。春时,梅子结实卖钱,每一树若干钱,以纸裹识之。逐日支用,则记曰食梅几树。大雪,赤足上炉峰,四顾大呼曰:『天地间合成白玉,使人心胆澄澈,便欲仙去!』

伍云居新会山,南有大江,自以意为钓艇,买瑟一张,设供具其中。遇良夜,皜月当空、乘艇独钓。或备茗果,招友人共啜,悠然坐艇尾赋诗,扣舷赓和,不知天壤之大也。后即以所居北岩筑草屋三楹,名曰『寻乐往来居』。

张诗自号昆仑山人,居北平。所居一亩之宅,择隙地种竹。每遇风雨飘萧,披襟流眄,相对欣然,命酌就醉。兴到,跨蹇信所之,虽中途遇风雨、受饥寒,不改悔。所著《骂鬼》、《诘发》、《笑琳》等集,雄奇变怪,览者不敢以今人目之。字画放劲,得其一幅,揭之壁间,可以惊人,亦足驱鬼。

孙宜弱冠举贤书,五上公交车而五踬,因不复应制。自号洞庭渔人,人呼之『渔人』则应,他呼之则不应。渔人薄有世业,尽斥为园圃、台榭,购异书、名画、古器实其中,而园中多植奇卉怪木。素嗜酒,乃益酿酒。客来,毋问贵贱辄留饮,饮辄醉,醉则不问客所去。遇佳辰日日如之。

高濲自号石门子,善画。家贫,嗜酒,日酣饮,醉则狂叫放歌;醉甚,即散发赤脚,轩轩起舞。又自号鬔仙。里有宋子者,与濲善,病疟一岁,濲往问之,宋强起就榻,因饮之酒。酒酣,濲染笔画菊数本,倒垂悬崖,香姿隐隐,有飘拂流动之致。宋泠然疏爽,因再请。复写奇石亭立,双竹凌空,萧萧数叶。宋跃起视之,毛发俱竦,是日疟遂差。时人为之语曰:『少陵有佳句,不若鬔仙笔。』

陆包山家支硎旁,所居有山水之胜。艺菊数百本,五色相鲜。佳客至,辄解衣伏雌斗酒,弥日夜不倦。有腴田数顷,忽尽弃之,留以供客,以此自老。

陈海樵鹤营二别业:在山者为息柯亭,在水者为曲池。山人好古,买奇书、名画、鼎、彝、樽、罍,所藏皆三代法物。既善诗文,复精书画。座上宾客常满。山人多材多艺,觞举酒酎,其所戏弄者:弹琴、拨阮、鼓瑟、吹笙、品箫、度曲、蹴踘、投壶、双陆、围棋、说书、演剧;琐至吴歈、越曲、梵咒、道章、伐木、挽石、忏辞、傩逐、万舞、偶戏,乐师蒙瞍口诵而手奏之者,一遇兴至,辄自为之,靡不穷态极调。四方之人得接见颜色,丰颐美髯,眉目如画,望而知为神仙中人。

杨铁崖老居泖湖,驾春水宅往来苕霅之间。有小海生贺公为『江山风月神仙福人』,且貌公小像,题其上曰:『二十四考中书令,二百六字太师衔,不如八字「神仙福人风月湖山」一担担。』

杨铁崖晚年卧起小蓬台,不复下。直榜于门曰:『客至不下楼,恕老懒;见客不答礼,恕老病;客问事不答,恕老默;发言无所忌,恕老迂;饮酒不辍乐,恕老狂。』其诞情傲世如此。

王光庵遁迹西山,姚少师以旧好访之,谓曰:『寐寐空山,何堪久住!』答曰:『多情花鸟,不肯放人。』

王阳明塾师许半圭为姚江隐士,阳明十四岁即从之学。每当风雨晦冥、雷电交作,令阳明独行城上,缘城走四十里,以练其胆力。尝授阳明以武侯阵法。一日,阳明闭户用赤白豆垒阵图未完,呼侍午膳,先生大惊曰:『尔作何事,面上杀气如许?』阳明告以实。先生喜曰:『尔便解此耶!』更进以遁甲诸书。海日公尝夜至书舍,见阳明跃水上,不敢叫而去。及阳明巡抚江西,别先生,先生曰:『勿错认帝星。』盖楚分野邻江右,世宗在楚,恐其错认宁王也。阳明至江西,宁王将举事,先生令其子贻阳明以枣、梨、江豆、西瓜子四物,阳明惊曰:『此先生教我蚤离江西也!』遂有查乱兵之行,得不与濠难。后阳明封新建伯归,冕服往拜。先生方与老妻磨麦,呼阳明磨前立,曰:『完此斗麦,与汝语。』阳明植立不敢动。先生磨麦完,阳明肃拜,先生第举手小俯之,徐自汲水,令老妻做麦饼款阳明而别。

卓彦恭尝过洞庭,月下有渔舟棹其傍。彦恭问:『有鱼否?』答曰:『无鱼有诗。』乃鼓枻而歌曰:『八十沧浪一老翁,芦花江水碧连空。世间多少乘除事,良夜月明收钓筒。』问其姓氏,不答。

徐文长作《镇海楼记》,胡少保酬以百二十金,文长谢侈不敢受。少保曰:『我愧晋公子,于是文乃遂能愧湜?倘用福先寺事数字以责我酬,我其薄矣,何侈为?』文长乃持归,买城南地十亩,有屋二十有二间,小池二,以鱼以荷,木之类,果、花、材三种,凡数十株。长篱亘亩,护以枸杞。外有竹数十个,笋迸云。客至,网鱼烧笋,佐以落果,醉而咏歌,颜其堂曰『酬字』。

陶庵晚年号六休居士,白岳问其说,陶庵曰:『粗羹淡饭饱则休,破衲鹑衣暖则休,颓垣败屋安则休,薄酒村醪醉则休,空囊赤手省则休,恶人横逆避则休。』白岳曰:『此大安乐法也。』

敖清江曰:『金溪胡九韶学《易》洁修,每日晡,焚香顿首,谢天赐一日清福。妻笑日:「一日三餐菜粥,何名清福?」九韶日:「吾生无兵祸,家无饥寒,榻无病人,门无讼事,非清福而何?」予童时闻而笑之。逮正德辛未被华林之寇,己卯遭宸濠之变,避难山中,饥渴颠踣,始信九韶之言良然!』

快园道古戏谑部卷十四

陶庵曰:东坡性不忍事,尝云:『如食中有蝇,吐出乃已。』故一生坎坷,多以口舌为祟。沈青霞以调笑杀身,王弇州以调笑杀父。审是,则为人在世,自当捉鼻掩口,用以免祸矣。吾想月夕花朝,良朋好友,茶酒相对,一味庄言,有何趣?向眉公曰:『留七分正经以度生,留三分痴呆以防死。』集戏谑第十四。

王季重与倪玉如皆善书,王书瘦长,倪书棱角。王戏之曰:『倪鸿宝,尔书象刺菱翻筋斗。』倪应曰:『尔书象蚱蜢竖蜻蜓。』

蔡中丞敬夫宴王季重于滕王阁,两人伫看落照,敬夫眇一目,季重顾而笑曰:『王勃序妙至此!』敬夫诘之,王曰:『落霞与孤骛齐飞,年兄孤目正对落霞。』敬夫面赤至颈。

越中诗客某某约王季重同扫徐文长墓,且作诗吊之,季重曰:『扫墓甚善,但不可作诗。』诗客问故,季重曰:『何苦又要他死一遭。』

顾太仆居懮,须发尽白。起复北上,以药染之,人笑曰:『顾太仆须发亦起复矣!』

胡青莲与俞伯和交厚,而意甚不合。青莲曰:『余与伯和交厚只多一头耳,他杀得我亦好,我杀得他亦好。』时人谓之刎颈交。

赵介臣为清朝教官,其友孟子塞致书责之,谓:『吾辈明伦政在今日,尔奈何为教官,且坐明伦堂上?』介臣愧不能答。两年后,子塞亦贡,亦为教官,晤介臣,介臣曰:『天下学宫制度不一,岂贵庠没有明伦堂耶?』

徐文长厌对礼法士,所与狎者多诗人酒客,亦复磊落可喜者,人与淡辄称佳。有柳生九喜评驳古人,常恨孔明不善用兵,历数可破魏擒曹处皆失着,至欲裂眦。及去,文长送之,扉半阖,睨而曰:『啧啧,不道短柳九办杀曹瞒。』

先大父髫时入狱中候文长,见囊盛所著械悬壁间,大父戏之曰:『岂先生无弦琴邪?』文长抚其顶而笑。

李司李与祁德公厚,所关说者乃子衿王君达事。君达对簿,司李曰:『祁二相公言尔尔。』君达曰:『我王三相公言不尔尔。』司李曰:『秀才在我前辄自称相公?』君达笑曰:『祁二相公非秀才邪?』司李一笑而罢。

迂仙见马带铃,问曰:『马何为带铃?』曰:『恐其道上撞人耳。』迂曰:『鹁鸽在天上,有何人可撞?』曰:『鹁鸽恐鹘子打去。』迂曰:『佛殿挂铃怕恁鹘子?』曰:『佛殿怕鸟鹊做窠。』迂笑曰:『铺兵腰间有何鸟鹊做窠?』人不能难。

迂仙宵行,头着鸟粪,心甚懮之,乃赊一猪首解禳,久逋不还。屠户索之甚急,迂仙曰:『逋,故当还。然吾有数说,聊为解之。』屠曰:『尚有何说?』迂曰:『譬如此价蚤蚤还你。』屠曰:『蚤蚤还我,利上复有利矣。』迁曰:『譬如此猪竟不生头奈何?』屠曰:『世间那有猪不生头之理。』迂曰:『譬如前日这一堆鸟粪撒在你的头上。』屠曰:『今日遇你,胜着鸟粪矣!』

先大父令清江,一寮友令宜春者,少年滑稽,一日小饮,歌儿供唱,大父戏曰:『唱《宜春令》。』少年即应曰:『再唱《清江引[尹]》。』

大父与宜春令同候直指审录囚,宜春令拱手问曰:『敝囚犯已在门外,不识贵囚犯到否?』

大父与宜春燕饮,起席小遗,宜春抠衣越次而言,曰:『虽[尿]无先后之分,而有缓急之序。』

伶人骆嘻嘻扮霸王,规模气度无不妙,而喉咙稍哑。大父在座曰:『霸王声欠响耳!』骆嘻嘻插一诨曰:『孤家是恁般喑哑叱咤。』

成化末,刑政多乖。阿丑剧戏于上前,作六部差遣状,命精择之,一人云:『姓公名论。』主者曰:『公论如今去不得。』一人曰:『姓公名道。』主者曰:『公道如今行不通。』后一人曰:『姓胡名涂。』主者曰:『胡涂如今纔是当行!』

中官阿丑于上前作院本,时王越、陈钺媚汪直结为死党。丑作直持双钺趋跄而行,或问之,曰:『吾行兵惟仗此两钺耳!』问钺何名,曰:『王越、陈钺。』

保国公石亨私役禁兵二千治第。阿丑演《千金记》言:『楚歌吹散了六千兵。』内曰:『八千兵怎落了二千?』阿丑曰:『那二千为保国公造房子,还吹不散。』

朱文懿当国,其子纳言石门广置田宅。居近南门,凡南门外坐朝问道,四号田欲买尽无遗,巧取豪夺,略无虚日。外祖陶兰风先生谑之曰:『石门你只管坐朝问道,却忘了垂拱平章。』

成化末年,言官缄默不言朝事。孙御医素善谑,人问生疥何以治之,曰:『请六科给事中口餂之即愈。』人问故,曰:『不语唾可治疥也。』

凌某拜分宜为父,人称其为『严子陵』。后有缙绅王姓者,抱他人子为孙,遂以『王孙贾』对之。

王槐野问王元美曰:『赵刑部某治状何如?』元美曰:『循吏也,且苦吟。』槐野曰:『循吏可做,诗何可便做?』

一道学讲万物一体。一生曰:『设遇猛虎,此时何以一体?』一生曰:『有道之人履虎不咥,必骑在虎背。』周海门笑曰:『骑在虎背还是两体,到底吃在虎肚方是一体。』

苏人好游,袁中郎诗云:『苏人三件大奇事:六月荷花二十四,中秋无月虎丘山,重阳有雨治平寺。』

吴玄水少以牛称,松江人为作七事件:『一字曰「则」,二字曰「冉伯」,三字曰「以羊易」,四字曰「吾何爱一」,五字曰「五羊之皮食」,六字曰「百乘之家不畜」,七字曰「谟盖都君咸我绩」。七书语既奇,而更妙在句句叶韵。

新安许志吉以大理评事出卖黄山,乡人恨之。直指贾继春送一匾曰『大卜于门』,次日于字上稍加笔画,改作『天下未闻』。许大怒,拭去。次日,又改作『阉手下犬』;再次日,又改作『太平拿问』。魏珰败,直指缚至太平府勘问,果应其谶。

绍兴一百户送亲,穿大红圆领,优人谑之。考试官出一对曰:『纸灰化作白蝴蝶。』一士子对曰:『百户变了红蜻蜓。』一座大笑。

越中一衙役诨名老蛤蚆,一日赴席,僭戴方巾。优人演剧,唱『禅机玄妙』,小丑诨曰:『田鸡圆帽,则老蛤蚆好戴方巾矣!』

张筱庵眇一目,常赞千手千眼观世音像,曰:『汝有千目,众皆了了。我只双眸,一明一眇,多者太多,少者忒少。』

李九我在礼部时好施,日至部,丐者攀舆接路,李不觉色喜,对僚佐强作不堪状。楚人吴化为郎,进曰:『老先生衙门原系教化之门。』李默然。越日,化左迁。

萧山脚夫遇冬天破壁风冷,辄叹曰:『西兴风也作怪,在戴老爷家过夏,偏到我家过冬!』

张江陵病,百官设醮,已而病剧,大臣复有举者,申瑶泉笑曰:『如此,则相公再醮矣!』

祝枝山右手骈拇指,或戏之曰:『君之富于笔札,应以多指。』枝山应曰:『诚不以富,亦祗[指]以异。』

严介溪诞辰,诸翰林称寿,争呈其面。时菊花满堂,陆平泉独退处于后,徐曰:『不要挤坏了陶渊明。』

太监谷大用迎驾承天,所至暴横,官员接见,多遭叱辱,必先问曰:『你纱帽是那里来的?』一令略不为意,大用喝问如前,令曰:『我纱帽在十王府前三钱五分秃白银子买来的。』大用一笑而罢。

许公国与申公时行相约往一公所,申往,许拉之,许曰:『此纔午时,即行乎?』申应曰:『既以身许国,不得不尔!』

达毅与王达同为郎中,一日佥公移,王戏曰:『每书衔名,但以公上,为我之下。』毅应曰:『君子上达,小人下达。』

周文襄在姑苏日,有报男子生儿者,公不答,但目诸门子曰:『汝辈慎之!』

袁中郎与陶石篑游西施山,信宿而去。后陶与袁书云:『昔日与石公宿几夜娇歌艳舞之山。』袁曰:『此书须注明,不然,累弟他日谥文恪公不得也。』

王弇州赴一富人席,设馔有臭鳖及生梨子。弇州捉鼻曰:『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过死鳖与生梨。』坐客大噱。

正德间,有无赖子好作十七字诗。太守祈雨不应,作诗曰:『太守出祈雨,万姓皆欢悦,昨夜推窗看,见月。』太守知,使使捕至,曰:『尔善作十七字诗,试再咏之,佳则释尔。』即以别号西坡命题。其人应声曰:『古人号东坡,今人号西坡,若将两人较,差多。』太守怒,杖之十八。其人又吟曰:『作诗十七字,被责一十八,若上万言书,打杀。』太守笑而释之。

一人亦喜作十七字诗。见有妇人过前,作诗曰:『走过一娇娘,罗裙绕地长,金莲刚四寸,横量。』后以事发配郧阳,母舅送之,相对泣,母舅眇一目,作诗曰:『发配在郧阳,见舅如见娘,两人齐下泪,三行。』

隆庆戊辰,有私阉火者张朝,假传奉旨来浙选绣女,民间女子十二三以上者婚嫁殆尽。有作诗嘲之曰:『抵关内使未为真,何必三杯便做亲?夜来明月楼头望,吓得嫦娥要嫁人。』

陆楠上公交车不第,道扬州,钞关户部税其舟。楠投一诗云:『献策金门苦未收,归心日夜向东流。扁舟载得愁千斛,幸遇明王不税愁。』户部见诗,迎而礼之。

孙太初隐居西湖,仿林逋妻梅子鹤,后变节徙湖州,连娶二妇。有士人调之曰:『仆从西湖来,有尊眷二人谯兄。』孙问:『何人?』士人答曰:『是梅令政、鹤令郎耳。』

冏卿胡璞完居家极俭朴,有疾延医,医方中有用人参者辄抹去。尝曰:『别人家吃人参忌萝卜,寒家是吃萝卜忌人参。』

无赖子题妓馆壁上:『春王正月,公与夫人会于此楼。』一士人题其下云:『夏大旱,秋饥,冬雨雪,公薨。君子曰:不度德,不量力,其死于饥寒也,宜哉!』

一医者死,其子向王弇州乞墓铭,弇州曰:『墓铭不真则不传,吾为尊公铭之,』铭曰:『某公某,少学歧黄之术,壮而欲行之,偶感微疾,姑自试之,暴卒。』

王弇州为郎,时适有宴会,严世蕃候久方至,弇州问之,曰:『病伤风耳。』弇州笑曰:『爹居相位,怎说出伤风?』座客大笑,世蕃衔之。

徐华亭婿顾某谒一荐绅,有坐客问云:『此君何人?』荐绅曰:『当朝宰相为岳丈。』

袁中郎与江菉萝分宰长吴二邑,中郎一无问馈。时兄袁石浦宗道在翰林,江嘲中郎曰:『他人问馈,以孔方为家兄;君不问馈,以家兄为孔方耳。』

席书以议大礼擢礼部尚书,寻加宫保。一内臣见其腰玉,阳为不识,曰:『此带是大理石所为耶?』

刘子仪不得大用,称疾不出。朝士问疾,刘云:『虚热上攻。』石文定在座,云:『只消一把清凉散。』[西府用清凉伞]

程学士敏政主试鬻题,伶人诮之,持鸡出,白此鸡价值千金。问曰:『此何鸡而价高若是?』对曰:『此程学士家鸡,只卖他一个五更啼耳!』

冯具区携妓泛西湖,泊定香桥,有群少年拥观,公命移舟。少年辈大骂曰:『尔不过会元祭酒,吾辈后来殆将胜汝!』公命使者曰:『致上秀才,纵若随后赶来,老夫已过学士港矣!』[西湖清波门有学士港]

熊敦朴左迁通判,辞张江陵,江陵曰:『我与尔痛痒相关,自当留意。』熊曰:『老师恐未见痛?』相公问故,熊曰:『王叔和医诀云:痛则不通,通则不痛。』江陵大笑。

陈白沙当成化初会试时,好新奇,作『老者安之』三句题破云:『物各有其等,圣人等其等。』试官戏批其傍云:『若要中进士,还须等一等。』

徐文长作时艺,常以戏谑行之。作『公孙衍、张仪』至『妾妇之道』题,破曰:『尚论战国之士,时人雄之,而大贤雌之也。』士林传以为笑。

丹徒靳少师继妻请旌,吴宗伯曰:『夫人受一品封,自应守节,旌不合例。』徐华亭力为言之,宗伯笑曰:『相公亦虑阁老夫人再醮邪?』

刘定之升洗马,朝遇少司马王伟,王戏之曰:『太仆马多,烦洗马一一洗之。』刘笑曰:『何止太仆,诸司马不洁,我亦当洗。』

闽中蔡大司马经初姓张,一日与龚状元用卿同席,演《琵琶记》至赵五娘上路,蔡戏龚曰:『状元娘子何至如此!』后至张广纔扫墓,龚指曰:『这老子姓张,如何与蔡家上坟?』

丹徒靳阁老有子不肖,而孙又登第,阁老每督责之,其子应曰:『翁父不如我父,翁子不如我子,我何不肖?』阁老大笑而止。

安给事盘,四川人,初度避生,同僚寻至避所。蔡巨源戏曰:『一老鼠见猫,避一瓶中。猫捕之不得,以须撩之,鼠因喷嚏。猫在外呼曰:「千岁!」鼠日:「汝岂真为我寿,诱我出,欲咬嚼我耳!」』安笑而出。

叶副使继山少有老鼠之号,其嗣君入泮,先大父以礼币贺之,见继山连揖,曰:『龙生龙,凤生凤。』继山大笑,以拳筑大父背。

王文成封新建伯,着冕服入朝,有帛蔽耳。某公戏曰:『先生耳冷!』文成笑曰:『我不耳冷,先生眼热。』

庐江尹李公有门子甚荷宠,一日,诸寮毕集,共谀之,或云『龙阳』,或云『六郎』,霍山尹罗公独曰:『此王戎后身也!』李惊问故,罗曰:『因前生钻李,今来还债耳。』

上虞徐鸿儒以壬子中顺天乡试,而乙卯浙江有屠鸿儒者亦举贤书,陶庵戏之曰:『壬子有个徐,乙卯有个屠,虽然谈笑有,却是往来无。』

陆楚生从堂侄大成发解南京,楚生见人必呼『大成舍侄』,人多厌之。时弇州在座曰:『当不得他还一句「远房阿叔」也。』众为捧腹。

王伯固令太和,一士子昂然进曰:『一等生员告状!』伯固敛容,徐答曰:『三甲进士不准。』

罗汝敬、马铎同在馆阁,冬月,罗不戴暖耳,马不穿毡袜,时人戏曰:『骡耳马足。』

田登作郡,怒人触其讳,犯者必笞,举州皆讳『灯』为『火』。值上元放灯,吏揭榜于市曰:『本州岛依例放火三日。』陶庵曰:『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小百姓点灯。』

越中缙绅有五女,次第遣嫁,心甚厌之,乃作诗曰:『三女之门盗不过,我今五女更如何?可怜一对愚夫妇,专替人家办老婆。』

绍兴岑太守喜作谐语。家湾州守太初公求释一枷犯,岑执不许,曰:『承教只枷一日。』太初曰:『何在一日?』岑曰:『虽加一日,愈于已。』太初曰:『既庶矣,又何加焉?』遂一笑而罢。

吴中一先辈纳二宠,托祝枝山命名,祝以忠奴、孝奴名之。先辈曰:『用忠孝太板。』枝山笑曰:『孝当竭力,忠则尽命。』先辈大笑。

杨医官传食绢方为神仙上药;又一方,有寒疾,盖稻荐即愈,或嘲之曰:『君吃衣着饭,大是奇方。』

白子熙以布衣讲学,赴席见盛馔,谓世风不古,必痛哭流涕。席散,袖果饵归饷孙子。有柿着水,以口吮之尽以入,袖所仗惟肉。大父戏之曰:『是[柿]可忍[吮]也,孰[肉]不可忍[吮]也。』闻者喷饭。

陆柱史二公郎,其诨名,长曰『本地叫化』,次曰『来路叫化』。大父斫园成,二公郎来游。大父命友人曾石卿导之。及去,大父问曰:『陆公子何说?』石卿答曰:『大公子曰:「好好!」二公子日:「好好好!」』

陆二公子造园亭于东郭门外,属仲叔葆生取一园名,仲叔谑之曰:『园近东郭而邻地多墓,当名以「东郭墦间」。』闻者绝倒。

钱岳阳初升太平太守,而浙中讹传有倭寇,宁绍懮之。王季重晤岳阳,笑曰:『政是宁为太平犬,莫作乱离人。』一座大笑。

祁世培塾师曰大先生,云南归,携一竹汗络,初坏几节,即寻本地细竹补之。后经四十余年,所补殆遍,而云南竹无一存者矣。故凡事失其本来者,辄呼之曰『大先生汗络』。

越中医士以乘轿为尊重。有一名医独喜步行,客问曰:『先生负此重名,何不抬轿?』名医笑曰:『我是刑部郎中。』

山阴令马公如蛟,和州人,试童子以一鼓、二鼓、三鼓收卷,三案复试。会稽令陈公国器,福建人,招童生以大圈书名。越人对之曰:『马山阴,三通花鼓,和州叫化;陈会稽,一团煎饼,福建倾销。』

明时有一缙绅自刻其文集,语极肤浅。问于作者,曰:『吾文何如古人?』或对曰:『一代之兴有一代之文,故汉曰汉文,唐曰唐文,公之文,可谓「明文」也。』其人不悟。

杨升庵云:『滇中有一先辈,谕诸生读书为文之法甚悉,语毕问诸生曰:「吾言是否?」一人应日:「公,天人也,所言皆是天话。」』

焦芳初还朝,失记朝仪,问李西涯,西涯曰:『以鸣鞭为度:一鞭走两步,再鞭又走两步,三鞭上御道。』芳诺之,旋悟曰:『公乃戏我。』

王元美宴客,王偶泄气,客皆笑之。王拈一令曰:『要四书中一「譬」字。』王先道『能近取譬』,众皆举『譬如北辰』、『譬如为山』等语。王笑曰:『我「譬」在下,公等「譬」乃在上。』各罚巨觥。

叶仲子论荆公《字说》之妙,因及『疾病』二字,从丙、从矢,盖言丙燥、矢急,疾病之所自起也。一友以『痔』字难之。沈伯玉笑曰:『因此地时有僧人出入,故从寺也。』众方哄堂,一少年不解,问叶,叶曰:『异日汝当自解。』众复哄堂。

焦芳面黑而长如驴,尝谓西涯曰:『公善姑布,烦一相我。』西涯左右视曰:『左半面像马尚书,右半面像卢侍郎,公位必至此。』马与卢,合乃『驴』也,芳悟始笑。

金陵吴扩有诗名,曾有《元日怀严分宜相公》诗。一友见之戏曰:『开岁第一日,怀当朝第一人,如此便做到腊月晦日,亦怀不着我辈也。』吴笑而甚惭。

二酉叔至陆二公子园亭,见吊人庑下扑之,问公子,公子曰:『雨大,偷掘我塘,池鱼尽走,故扑之。』二酉叔笑曰:『此打有典,据《千字文》曰「吊民伐罪,有虞[鱼]陶[逃]唐[塘]。」』

倪康侯善谐谑。一日与商氏昆季席散,携灯塞巷,康侯口占一绝曰:『雪片灯笼点得忙,尚书兵宪与都堂。只有秀才难出色,傍边细注益三房。』友人大笑。

一腐儒最不能弈棋,又侈口目负,每对局必败,乃愤耻不复弈。一友诘其何以不复弈,其人以持五成对。友曰:『弈不在五戒之内,何以戒弈?』其人曰:『弈不免杀,五戒以不杀为首,故戒之。』叶昼从傍笑曰:『如此说,公却替别人戒了。』

长安有武弁喜作诗,逢人辄口诵不已。一日,见王季重,开口便诵,季重曰:『待写出来请教。』即命索笔,季重曰:『待刻出来请教。』

督学将至姑孰,有三秀才理经不熟,谋烧棚厂,将举火,被获。王季重为令,判其牍曰:『一炬未成,三生犹幸;万一延烧,罪将何赎?须臾乞缓,心实堪哀。闻考即已命终,火攻乃为下策。各还初服,恰遂惊魂。』

王季重与吴、施两同年剧谈,施臞,言寒可畏;吴肥,言热可畏,争持久之。王季重曰:『以两君之姓定之,不相上下,一曰「迎风则僵」;一曰「见月而喘」。』

梅季豹、谢少连、柳陈夫、虞伯子、宋献孺访王季重,俱集姑孰,季重觞之。一优竖甚丽,酒酣,柳掀髯曰:『临邛令已妙矣,但少一卓文君耳!』季重捉鼻笑曰:『这其间,相如料难是你。』

白下一吏部步杜工部《秋兴八首》,属王季重和之。季重曰:『此时还正夏日雨,免何如?』

由拳一衿颇有意思,熊芝冈考置四等,王季重慰之,此生曰:『宗师重在四等,甚是知音。』季重曰:『果然。大吹大打极俗,不若公等鼓板清唱也。』

王季重入觐,过一好弈年友,曰:『上门欺侮。』年友曰:『径送书帕则讫,何必又借棋盘。』季重曰:『不是书帕,还是怕输。』

王季重令姑孰,有女将嫁,其父索重聘,遂失期。此女忽持一绢而去,大索不得。月余,得之邻居宋皮匠柜中。季重判其牍曰:『勒加羊馈,遂至鹑奔。事之以币,反叨西蜀之文君;射不主皮,岂料东邻即宋玉。十纤刺绣,落在锥刀;一貌如花,食此牛气。夜行昼伏,怜喜惧之兼施;日居月诸,叹尺寻之不定。亡人以为宝,巧虽韫椟而藏;遁世不见知,闷乃穴革以出。手足尽露,弥缝之术终疏;寝处太甘,钻隙之缘亦尽。既奸所之见获,各决杖以何辞。女既无良,夫麾是听,父难免罪,众唾咸归。』

王季重族人犯杖罪,的决而出,季重慰劳之曰:『尔可改过,今后是个名人了,「七十杖于国」矣!』

徐兵宪戏董比部惧内,比部曰:『人不惧内,必为乱臣贼子矣!』季重曰:『不尔,乱臣贼子惧。』

鄂君在坐,张参军佞之曰:『尊公当日亦芳致。』王季重曰:『又追王太王王季。』

钱理斋善写照,有苏友欲驾之,然所貌殊不是。一日请评,壬季重曰:『理斋那得如君,渠笔浅易,一望而尽;不若君能变幻,令人仿佛,费沈思也。』

陶兰亭二连襟:一老童不得进学,一进学而近降青衣。兰亭戏之曰:『我两姨夫,《论语》上早已说破,一曰苗而不秀,有姨以夫;一曰秀而不实,有姨以夫。』

萧山县秀才瞋西兴脚子不称『相公』,而称『公相』,告之县令,令曰:『何烦乃尔?』秀才曰:『即如见父母不称「老爷」,而称「爷老」,如何恕得?』

吴松间有一缙绅闺门不正,乡人揶揄之,作一对榜其门曰:『孝弟忠信礼义廉,一二三四五六七。』见者捧腹。

越中水澄刘氏子面方口阔,有号石狮子者,后为侍郎公。乡贤、秀才一日衣冠见其族长,族长笑曰:『今后石狮子当改为铜狮子矣!』或问何也,族长曰:『口内要吐出香烟。』

吏部书办设席请萧王,二酉叔戏之曰:『公辈作福,当奉祀赵玄坛。』诸书办问曰:『何请也?』二酉叔曰:『公等在部,多用黑虎跳,故须祀之。』

嘉善乐元声、和声、骏声弟兄三人皆名进士,乃认岳武穆为祖,改姓岳氏,遂占踞岳坟,夺其世产。杭人恨之,乃作一小剧:岳鄂王坐堂皇,先呼其长进曰:『尔何名?』曰:『元声。』曰:『元,吾仇也,尔奈何名元?亟出之!』呼其次进曰:『尔何名?』曰:『和声。』曰:『吾梗和议而致杀身,秦桧主和,吾所痛恨也。亟出之!』呼其季进曰:『尔何名?』曰:『骏声。』曰:『拐子马,兀术所以取胜,马亦吾敌也。亟出之!』三人逐出,傍徨庙门。外扮乐道德上,呼曰:『尔辈皆吾后裔也,何苦受鄂王呕气?快快随我回去!』拉以俱下。无赖子为之,虽甚恶薄,而亦多隽巧。

快园道古笑谈部卷第十五

陶庵曰:尼父莞尔弦歌,而弦歌有何可笑?佛祖拈花一笑,而拈花有何可笑?陆士龙服缞临涧,笑几溺水,而服缞临涧有何可笑?然而触目会心,忽然颐解,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。故笑,如做梦,有想有因,不可强也。冯子犹集古今笑,而以天地间忠孝廉节极正经之事,俱付之一笑,则亦今日之孔文举、祢正平矣。余所记者则大异是。记一可笑之言,无不喷饭;记一可笑之事,无不掀髯。纵使包待制冷面寒铁,偶见一则,亦不得不为之河清一度也。集笑谈十五。

武宗在宣府迎春,借诸剧戏饰,大车数十辆,令僧与妓女数十人共载。妓女各执皮球,车驰,妓女交击僧头,或相触而堕。上大笑以为乐。

浙中一缙绅学仙,引导许久,妄自意身轻可以飞举。乃于园中迭案数层,登而试之。两臂纔张,遽而堕损,医治弥月方愈。语人曰:『但愿吾做得半日神仙,便死也甘心。』

武宗朝,以国姓朱,禁天下畜猪,杀猪者罪无赦。凡民间小豭皆弃之,沟渠市河为满。

高邮学正夏有文,弘治末献书阙下,曰『万世保丰永亨管见』。上嘉之,更『管见』两字曰『策』。夏遂书官衔云『献万世保丰永亨管见,天子改为策字,高邮州学正夏有文』。

徐侍御如珪谪出,后迁廷评,不欲忘旧衔,投台中刺曰『台末』,于他刺曰『台驳』。又有太常少卿白若琏,性谦下,投诸贵人刺曰『渺渺小学生』。好事者作谣曰:『台末台驳,渺渺小学,同是一珪,徐如白若。』闻者绝倒。

归太仆谪官吴兴,每理事,吏胥杂役环挤案傍,几不容坐。归以朱笔饱蘸捉向诸人曰:『若辈若不速退,我便洒将来也。』合堂大笑。

吴康斋召至京师,以两手大指、食指作圈曰:『令太极常在眼前。』长安街上小子常以萝卜投其中戏侮之,公亦不顾。

袁太冲同二缙绅在宾馆坐久,一公曰:『司马相如日拥文君,好不作乐。』一公曰:『宫刑时却自苦也。』袁闭目摇首曰:『温公吃一吓。』

越中有李少白者,书画皆俗笔,而自负能诗,乃作字说曰:『先人号继白,而某号少白,某所少者乃李太白之白,非先人继白之白也。盖先人不能诗,某则何所少哉!』

李少白作《倒橕船》诗云:『越地无车马,乘船便当街。浑身着木屐,未死进棺材。蜕壳钻篷出,撺梭下堰来。夜深相遇处,你陇我侬开。』

王侍御家资数十万,每夜必与妾婢数沁茶青豆,客至几次,共享豆几十粒,仗几十粒,必交盘入册。侍御出见客,腰间琅琅有声,则其厩库、厨楅各门匙钥也。

北地盛作跳神,召戏则戏,召酒则酒,召食则食。有跳神者见主人堂后有琵琶两具,误认以为火腿,呼曰:『急煮后堂火腿来!』主人跪拜曰:『尊神,实是琵琶,不是火腿。』跳神大声曰:『你凡人叫做琵琶,咱天上叫做火腿!』

苏州吴上舍不读书而好为势交,一日闻友人读《归去来辞》,至『临清流而赋诗』,遽问曰:『是何处临清刘副使?幸携带往贺之。』友人曰:『此《归去来辞》。』乃曰:『我道是见任上京,若是归去者,不往也罢。』

先伯九山为延平令,胞弟紫渊至署,见案牍中有武举某者告状,即大怒,促九山立拘其人,痛责三十,发重监羁候。九山俟其气稍平,问之曰:『是人于何处得罪吾弟?』紫渊笑曰:『渠何曾得罪于我,绍兴武举张全叔与我有口过,今痛责此人,使其知武举也是我张紫渊打得的。』

贺美之与伊德载同饮一富民家,富民谄奉德载,而不识『伊』字,屡呼『尹大人』,酣酢重沓,略不顾贺。贺斟大觥呼之曰:『尔其与我饮一杯,不要傍若无人!』

越中一先辈喜看戏,闻锣鼓声,心急步不能移,辄仆地。子孙以小椅舁之,则呼曰:『努力,努力!早到一刻,便是孝子慈孙。』

先叔三峨喜评论试牍,言之侃侃,即数百名外,其间高下,谓一名不可移易。故人言『张三峨看考卷极准,极确,却要在发案之后。』

先叔紫渊煮狗熟,邀刘迅侯共食之。迅侯以事出,作一简复之曰:『弟政忙,不及过兄,如有意,幸分我一杯羹。』

王修仲与其族人讼,族人不能胜,夜持刀杀之,修仲走避,获免。次日谓其友曰:『某昨几为族人所杀,幸弟防避得紧,彼始善刀而藏之矣!』

汪司马伯玉喜用文语。一日,其媳与夫竞宠,操刀割其势,其子大喊,叫声达于外。座客惊问,伯玉曰:『儿妇下儿子腐刑。』

有吴生者,老而趋势。偶赴席,见布衣后至,意轻之,止与半揖。已而见主人恭甚,私询之,乃张伯起也,要致殷勤,欲与再揖。张笑曰:『适已领过半揖,但乞补还,弗复为劳。』

庐陵陈文贪鄙,至死,门下人有善滑稽者谓人曰:『昨夜二夜叉来取公,一夜叉搀之,公不肯去。其一日:「彼将望升太师柱国,如何舍得去?」搀之者日:「即为阎罗王,何虑也!」公喜日:「如何便为阎罗王?」夜叉叹日:「公有淮盐十余万,非阎罗王而何?」』闻者绝倒。

先伯九山临清被难,嗣子墨妙往奔丧,闻乱,不果往。倪司马元璐发兵勤王,至淮而返。时人对之曰:『张孝子奔丧,莫[墨]妙不去;倪司马勤王,原路[元璐]归来。』

杨椒山廷杖,有人送蚺蛇胆,曰:『服此可无楚。』椒山却之曰:『椒山自有胆,何必蚺蛇哉!』传为美谈。会稽陶印祖,有馈以海狗肾者,亦效其语曰:『印祖自有肾,何必海狗哉!』

越中让檐街王禹屏家善饮,子侄皆豪量。凡款客,一入门即加锁钥,竟日不开,恐客逃席。至丙夜,客皆醉倒。令稚子举火照之,客则展侧者,必呼曰:『客尚能动,快拿酒来!』

正德间有医官徐髯翁者,受武宗知遇,曾以御手凭其左肩,遂制一龙爪于肩上。与人揖,左手擎起,只下右手。

会稽陶氏有老人好酒,而其子妇鄙吝。一夕月佳,老人起坐庭除,酒思渴甚,呼其子看月,不应,频呼之,其子曰:『月有恁好看?』老人曰:『汝即不看,可与我壶洒,我自看之。』其子曰:『夜深何从得酒?』老人大怒,出门外大呼曰:『陶某殴父,邻舍救应!』比邻皆起评问,知其故,乃罚其子酒一大壶,供老人看月,而令其子妇安寝如故。

绍兴司理李应期,山东人,坐堂上理事。吏胥以饼饵啖之,俗名玉露霜,甜而可厌。司理撮食之甚美,口中念念曰:『李推官莫忘祖宗积德,出尔子孙发了黄甲,却恁般受用!』

李推官向越中子衿盛称:『绍兴人材之盛,天下莫比。我山左寥寥,有得几人!』子衿曰:『老师贵处有孔夫子。』司李曰:『便只有这一个,也不曾发得黄甲!』

李司李与人谈,辄懮国运,人有言:『近日黄河水涸,漕船挤塞奈何?』司李曰:『如此看起来,天下倒有亡的机括。』

李司李有门人馈金鱼十余尾,皆重价,司李收进,尽煮食之。次日见其人曰:『昨日见惠金鱼,好颜色,食之只是少味。』

李司李寿日,有馈寿桃,上以粉饵作八仙。司李见八仙,先令蒸食。次日谢馈者曰:『承馈八仙,穿红的狠好吃,穿黄的还好吃,那穿绿的极难吃。』盖绿者以铜绿和之,故难吃也。衙役闻之匿笑。

李司李见人馈黄甲蟹,异之。携至署中,揭奁盖,蟹擎螯乱出。司李踞桌上大呼曰:『有沙虎,有沙虎!』署中人俱走避。随役急进,缚蟹出,一署始安。

胡卫道三子:长名宽,次名定,季名宕。卫道妻亡,俾友人作墓志。友人直书曰:『夫人生三子宽定宕。』见者失笑。

迂仙醉,向人家撒溺。阍者呼之曰:『何物狂徒,当门撒溺!』迂睨视曰:『是汝门不合向吾鸟耳!』其人不觉失笑曰:『吾门旧矣,岂今日造而向汝鸟?』迂指其鸟曰:『老子此鸟,也不是今日造的!』

迂仙雨中借人衣着之,失足跌损一臂,衣亦少污。从者为之摩痛甚力,迂止之曰:『汝第浣衣,勿揉我臂。』从者曰:『臂且损,遑惜衣?』迂曰:『臂是我自家的,便跌坏,无人来问我讨还。』

迂仙与人斗殴,咬伤其鼻,讼之官。迂曰:『他自咬其鼻,赖我耳!』官曰:『鼻高口低,岂能自咬?』迂曰:『他踏凳子上咬的。』

迂仙与卫隐君弈,卫着白子,迂大败,积子如山,枰中一望浩白。迂懊恨曰:『老子命蹇,偏拈着黑棋。』

村学究孙一经夏日纳凉,顷之云翳,孙曰:『必有大风。』友人诘之,曰:『夏云多奇风。』

村翁自夸其子聪明,已习《春秋》。或云:『读过《左传》否?』答曰:『《左传》未读,读过「右传」矣。』或曰:『何谓右传?』村翁曰:『昨听见小儿读「右传第一章」。』

吴蠢子年三十,倚父为生,父年五十矣。遇星家推父寿当八十,子当六十二。蠢子曰:『我父寿止八十,我到六十,以后那两年靠谁养活?』

杭州参军独孤守忠领粮船赴都,夜半集船上人,至则无别语,但曰:『逆风断不可张帆!』

姑苏周用斋性骀,以白金五十两,令其家人出八色银杂办,应得六十两。家人匿二十两,持四十两进,用斋骇之。家人曰:『五八得四十。』用斋沈吟半晌,点头曰:『是,是,五八得四十。』

周用斋释褐后到部听选,过堂吏呼曰:『说大乡贯。』用斋误为『大乡官』,乃对曰:『敝乡有状元申瑶泉。』吏部知其騃,麾之使出。谓同人曰:『尚有王荆老未曾言,适堂上色颇不善,想为此耳。』

迂仙向混堂洗澡,日午汤秽,迂仙取以漱口。同浴人曰:『秽人,此乃可漱口耶?』迂仙一手掩其口,一手摇令勿言,漱毕,走向混堂外,将水吐出。

昆山陈梧亭,言其邑某秀才有疑疾,而性复迂缓。夜在家,常伏暗处,俟其妻过,遽前抱之。妻惊呼,则大喜曰:『吾家出一贞妇矣!』

景帝隆福寺成,都民往观。忽一西番回回持斧上殿,杀二僧,伤人三四。执得,下法司鞫问,云:『见寺中新作转轮,藏其下推轮转者皆刻教门形像,悯其推运劳苦,是以仇而杀之。』

冯子犹《甲申纪事》载:一大老投顺闯贼,授湖广道御史。常语人曰:『我原要死节,奈小妾不肯何!』小妾者,所娶秦淮妓女也。

钱位坤降闯贼不用,托周锺引拔,得授助教。锺与语有授官消息,便向人曰:『我明日此时便非凡人了。』京师人为作『不凡人传』。

祝东岱为毗陵府幕,署武进县事,每坐堂鞫一事,必进三五次。以如夫人在内,防范甚严,每出其不意,进署伺之也。

祝东岱理讼牍,必于堂上作审单。岸帻吟哦,运思苦构,字字用夹圈,高声朗诵,出座跳跃,按胥役肩读与听之,问曰:『我老爷才学何如?』

丘阁老琼山自制饼,软腻适口,托中官进。上食之,喜,命司膳监效为之,不中式,俱被责。因请之,丘不告以故,中官曰:『以饮食器用进上取宠,吾内臣供奉之职,非宰相事也。』由是京师盛传为『阁老饼』。

解缙、杨士奇、周是修共约死难,金陵破,是修殉节,而解、杨负约。后日士奇为是修作传,语其子曰:『脱我死,孰传而尊公?』

外祖陶兰风先生倅凤阳,升任行,时舅氏虎溪在户垣,本道吕巨源以计事相托,设席祖行。外祖点戏,念完全戏无过梁灏,遂唱《青袍》第二出雷部考察追击吕纯阳,称吕道,或骂野道,求梁灏指甲内避过此劫。外祖汗出浃背,归语其家人曰:『我此际恨无地洞可穿!』

周用斋往吊王弇州,误诣王荆石。荆石出见,用斋遽称『尊公可怜者』再。荆石曰:『老父幸无恙。』周曰:『公尚未知尊公耗邪?已为朝廷置法矣!』荆石笑曰:『得无吊弇州乎?』周悟非是,急解素服言别。荆石命缴原刺,周曰:『不须见还,即烦公致意可也。』

湖州吴主事家素饶,求李西涯文寿其父,公鄙其人,不许。吴问其友曰:『今朝中爵位极尊者为谁?』曰:『英国公太师左柱国也。』吴即缄币求诗,英国令门客作诗与之,吴夸于人曰:『英国当朝第一人,乃为我作诗,何必李学士也!』

锦衣门达甚得上宠,有桂廷珪为达门客,镌一印章曰『锦衣西席』。后有甘堂为洗马江朝宗婿,亦刻一印章曰『翰林东床』。一时以为确对。

何敬容在选日,客有姓吉者诣之,敬容问曰:『卿与丙吉远近?』答曰:『如明公之于萧何。』

刘髦二子俱登进士,其长妇入京,公送登舟,以手援之。郡守见而笑,公曰:『府公笑我乎?若跌入水,尤可笑也。』次妇入京,公卧疾,呼至床前曰:『老年头风,可买一帕寄回。』明日登程,诸亲毕集,忽呼子妇曰:『毋忘昨夜枕上之嘱。』众骇然,问其故,乃始抚掌。

绍兴岑太守有姬方娠,一人冲道,缚之,乃曰卜者。岑曰:『我夫人有娠,弄璋弄瓦?』其人不解文义,漫应曰:『璋也弄,瓦也弄。』怒而责之。后果双生,一男一女,卜者名遂大着。

谢兵马之妻为墙倒压死,杨天锡往吊,谢泣曰:『寒荆适值有孕,今死不成尸,奈何?』杨笑曰:『此所谓虽不成诗,叶韵而已。』

一山人自负其纔,企慕太史公,途中闻乞儿化钱,乃戏之曰:『若乞钱得几何?若叫我太史公,赏汝百钱。』乞儿连唤数声,遂罄囊与之,一笑而去。乞儿问人云:『太史公是何物,值钱乃尔?』

天启间绍兴发援辽兵数百,大船装载,鳞次而进。管兵者至钱清,遂传令泊船。或曰:『天色尚蚤,何便停泊?』管兵者曰:『尔不闻牛头山极多强盗?』

吉州士子赴省试,书一牌云『庐陵魁选欧阳伯乐』。或诮之曰:『有士遥来自吉州,姓名挑在担竿头。虽知汝是欧阳后,毕竟从来不识修。』

族叔张五嶷口吃有痴兴,曾三应省试。进场后即牵人说梦曰:『我得一梦,上一最高处,脚下如踏棉絮。忽见一门,门圆如规,我进门觉冷甚。升堂见阶下大树一株,上着花如金粟,下有老人持斧立其下,身傍有一白猫甚可爱。我意欲折花,堂后闪出一女子,其美非常,向我云:「汝花直在顶上。」命老人掇梯为我折取。我持花出门,不觉惊醒,此梦不知吉凶若何?乞高明为我解之。』

五嶷叔自负青鸟之术,寻一地于化山,自谓得穴,贵不可言,常向人语及此地,即述地钤,曰:『东化及西化,此地真无价。有人扦得着,......』但微笑而不言。有识此钤者曰:『子孙挂銮驾。』五嶷急掩其口曰:『莫泄天机。』

土璞孙景濂为人寻葬地多不妙,而又喜作讼师。自造一斗室,乞二酉叔一匾额,二酉叔赠曰『璞萧』,意渭郭璞萧何合为一人也。复向陶庵乞一对,陶庵书曰:『惯掘高山流水,善兴平地风波。』见者喷饭。

越中有士夫自负堪舆,得一佳穴,谓数代后必出天子。葬毕,每自叉手懊叹曰:『世受国恩,如何使得?』

吴鹿亭为友人寻一葬地,开圹时夸言:『此地出纱帽不可胜计,还要封拜出戽斗四、五个。』开下数尺却是水槽,土工叫:『先生,戽斗四、五个不消,拿一、两个来戽水。』

毗陵刘光斗为绍兴司李,陶庵小仆演魏珰剧,魏珰骂左光斗则直呼其名。陶庵嘱之曰:『司李名光斗,汝但呼左沧屿,勿呼光斗。』小仆惊持过甚,遇骂时,直呼:『刘光斗,你这小畜生!』傍人错愕,司李笑曰:『我得与忠臣同名,尔只管骂不妨。』

天童老和尚开堂说法,多以棒喝加人,手执柱杖,逢人便打。四方进香者以银钱供养,谓见活佛,痛哭悲号,求其超度。陶庵至其寺,调笑老和尚曰:『曾见戏场上狱卒两句上场白,好赠和尚。』老和尚曰:『怎么说?』陶庵曰:『手执无情棍,怀揣滴泪钱。』老和尚大笑。

陶庵至补陀礼潮音洞,石梁倾圮,杳无人迹,问住僧曰:『何冷淡至此?』住僧曰:『不瞒相公说,万历年间龙风大,吹坏桥梁,菩萨移云梵音洞住矣。』陶庵随至梵音洞,见男女多人跪向洞口,叩求菩萨出现。有所见者,辄言其形状。一绍兴女子言亲见菩萨,人问其状貌,女子曰:『菩萨头戴荷叶飘髻,身穿水红衫白绫子,半臂红汗巾束腰。』

董日铸家多藏书,其所评阅多着丹铅。二孙分析,见即顣额曰:『好好书何苦涂坏?』悉出以易饼。其有大部书十套者,各分五套;百本者,各分五十本。或议其非是,答曰:『如是纔得均平。』

崇德李虚舟年八十余,凡星相家许其百岁,辄大怒曰:『百岁外要了你的?』术士善逢其意,见其子平,拍案叫曰:『我算命一世,不晓寿星落在此地!』虚舟喜,请问流年,术士细推之,至百八十三岁。云:『是年略有小晦,须防脾疾。』曾孙在傍,不觉失笑。虚舟正色曰:『莫笑。竟有介事,尔辈切记,那年不要把生冷东西与我吃。』

武林张冢宰瀚致政后,弟吏部郎中濂者方掌文选,亲朋有设席者,皆献媚选君,而冷淡冢宰。一友安席,先揖选君,选君曰:『家兄在,那得先我?』其友向冢宰谢过,冢宰笑曰:『舍弟年长一时。』传以为笑。

王季重出吊某氏,孝子痴立不哭。客出,私谓季重曰:『今日孝子恭而无礼,哀而不伤。』季重曰:『还是孝子不匮[跪],永锡[惜]尔类[泪]。』

郡邑吏集漕院,前有二别驾拱嘴踞坐,矜默殊甚。聂井愚问王季重曰:『此二老何为做这模样?』季重曰:『等留茶。』

巢必大与周玄晖闲谈:『驸马有此得貂玉,大珰去此得貂玉。我辈不能驸马,犹可大珰,吾乘醉斩此物矣。』周云:『开刀时须约我。』王季重在座曰:『却不好,两兄在此结刎颈之交矣!』

秦朱明以制举艺示王季重,季重用笔作圈,朱明从傍点头自诵。季重搁笔求缓,朱明曰:『何故?』季重曰:『兄头圈忒快,我笔跟不上。』

季宾王笑季重腹中空,季重笑宾王腹中杂,宾王曰:『我不怕杂,诸子百家,一经吾腹,都化为妙物。』季重曰:『正极怕兄化,珍馐百味未尝不入君腹也。』

安庆司李于葵,作威福以怒人取贿。王季重令姑孰,徐玄仗向季重曰:『曾被于四尊怪否?』季重曰:『蒙怪讫。』

王季重姑孰试儒童,有一少年持卷求面教,密云:『童生父严,止求姑取。其实不通,胸中实实空疏,平日实实不曾读书。』季重曰:『汝父还与汝亲,我是生人,识面之初,心腹岂可尽抖?』

王季重道高邮,同行友仆市蛋混其目,又忘却行家姓氏,第云:『鸭蛋主人数的。』此友大怒,披其颊曰:『就问王爷,鸭蛋是主人否?』王曰:『是主人,曾记得「箕子为之奴」。』一笑而罢。

豫章罗生讲学曰:『他人银子不可看作自家的,他人妻子不可当作自家的。』季重起座一躬曰:『是。』

王季重令茂陵,至多宝寺,一行脚僧瞑坐,见官长不起。季重问住持:『此僧何为?』住持曰:『这师父打坐能打到过去、未来。』季重曰:『我打他一个见在。』责之,而僧遁去。

王季重讥暴发人家曰:『某老先生家一时大发,只有二事卒不可为耳:园中树木不得即大,奶奶脚不得即小。』

李西涯子兆先有才名,然好游狎邪。一日,西涯题其座曰:『今日柳巷,明日花街;诵读诗书,秀才秀才。』其子见之,亦题阿翁座曰:『今日猛雨,明日狂风;燮理阴阳,相公相公。』

涿州道上多响马贼劫掠行旅,获得者即于本处枭示,次日,贼又行劫其下,被劫者指贼首曰:『老爷,上面是何物?还干此勾当!』贼曰:『你看我老爷担了这样利害,你还不肯把蒙古与咱!』

老学究王道吾借太清道院读书,道士所种菜及所畜鸡犬,其仆从背窃食之。道士忿恨,告诉道吾,道吾沈吟半晌曰:『你既如此不像意,何不及蚤搬去!』

钱牧斋在南都为宗伯,清兵至,下薙发令,牧斋坐礼部堂上呼镊工薙头,对众大言曰:『这几根头发死人臭,我正要剃他,天下之人当以吾宗伯为之榜样。』

钱牧斋往天坛朝豫王归,过孔庙,便不下轿,曰:『自今以后,吾与孔夫子没相干矣!』叱驺从径过。

吴下一大老有妾与门客少年相狎,大老必亲往抚摩之。大老入都,其公郎置之于理,少年庾死。大老归,大怒,逐其子,署于门曰:『我非妾不乐,妾非某不乐。杀某是杀妾,杀妾是杀我也。不及黄泉,不许相见。』

裘汉明诨名麻鸟,因拜王柱史封君寿诞,误伤其足,骨折成跛。养病经年,自着《问跛篇》,内有一则曰:『或问铁拐李,既做了神仙,岂无仙丹、仙药,缘何也是个跷脚?予曰:造物要人沈静自爱,怪他跟了众人,日日到人家庆寿屈膝、候门,把人品坏了,故此亦罚他跷脚。』唐豫公评曰:『说出本相来了。』

祖父一日怒庖人煮肉不佳,笞之。庖人泣曰:『老爷要炒炒,吃过了;老爷要熩熩,吃过了。别无煮法,叫小人怎地?』

二酉叔宠一美人,置之别室,婶娘遣一老仆探之。仆归复命,婶娘问曰:『此妇有何好处,而相公宠之?』老仆应曰:『有恁好处?若是小人暗摸,也摸着二娘子。』

商太夫人两广归,亲友往候,接待甚忙。一仆对其家媳曰:『太太归,这一乱也罢了;明日老爷归,这一乱恐大娘子当不起。』

商太夫人见一老仆贫窘,云:『汝随老爷往任所数次,想应好过?』老仆答曰:『太太,你不在我被下眠,怎知我被无边?』

一太太问人索债曰:『你的债该某时还,非我放宽,也迟不到今天。』此人答曰:『太太,只可如此放宽,只是小人腰间没货,硬不起。』

赵孟迁善饮啖,每至辍席,有残盘剥卤,必哺啜一空,号曰『积福』。有祗应苍头忽发浩叹曰:『吾辈下世蛆秧虫豸也没分了。』或问曰:『何也?』答曰:『盘内剩卤刚有些须小福可积,又被赵老爷积去了。』一座为之哄然。